桑顿·怀尔德 (Thornton Wilder,1897-1975年) 美国小说家、剧作家。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曾任驻香港和上海领事,怀尔德少年时曾在中国念过一年书。 1920年毕业于耶鲁大学,在罗马的美国专科学院继续深造两年。1926年获普林斯顿大学法国文学硕士学位,1930-1936年、1950-1951年他分别在芝加哥大学和哈佛大学授课。他终身独居,在 《我们的小镇》 [美] 桑顿·怀尔德 著;但汉松 译 译林出版社 《圣路易斯雷大桥》 [美] 桑顿·怀尔德 著;但汉松 译 译林出版社 终于要写到怀尔德了。如果你没有读过,我可真羡慕你:你会有一段好时光的。 我一直留着他不讲,是担心我推荐不好,也是觉得他根本不应当还要推荐,同时也很惊异,的确好多人没有读过,虽然看简介就会明白他很牛,不过简介牛的作家多了:有的读下简介,或也就够了。怀尔德不能的,真的要仔细看。我手里的这两小册,译者是但汉松先生,译笔非常出色(他同时也是品钦研究专家,不过对品钦的大部头,我望风而逃,短的,正在谨慎考虑)。这两本小书的手感和封面都特别好,摆在桌子上能当装饰物,真希望我也能有一本书能这么好看——尤其是读完全书,会重新发现封面绘图上的一些元素,正对应着内文中令人感触的细小之物。 先讲《我们的小镇》。这是桑顿·怀尔德最出名的代表剧作,收入美国中学的文学入门选读课本,此剧与他的另一剧作《九死一生》为他带来两次普利策戏剧奖,他亦成为美国戏剧史上与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田纳西·威廉斯并称的四大剧作家。《我们的小镇》前言里有一段挺周全的关于《我们的小镇》的背景介绍,这一出“与众不同”的怪剧,从评价两端的初演,一步步到全球最受欢迎的重排经典等,叫人看得有点发笑。是的,像大多数课本读物一样,小学生读鲁迅,中学生读《我们的小镇》,那效果一定是昏昏然到麻木无感的。《我们的小镇》里的“信息”尤其考验接受者,大约在20岁以前读,都会觉得贫乏或者古怪—— 怀尔德以一个相当“不戏剧”、“去戏剧”的方式写了这出戏,可能是借鉴了京剧、能剧等东方古典舞台风格(他本人跟随美国驻华总领事的父亲在中国念过一年书),这出戏的舞台背景与道具均简化到近乎无,并且最重头的演员也不是剧中人,而是一位叫做“舞台经理”的家伙(怀尔德本人也曾登台出演过这一角色),全剧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他在那里搞独角戏,充当着类似画外音、打断剧情的暂停键或快进键、解说词、内心独白等功能,就连少得可怜的几样“道具”,也是通过他的指手画脚来“假定”——人力或物力,真的都很省钱——这或许也是那些业余剧团、学生剧团、试验剧团等一切穷剧团喜爱重排它的原因吧,当然这是玩笑话。要知道,怀尔德这样做,那是很自信很超前乃至激进的,那可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啊,他通过剧本里严格的“舞台提示”减少了人们关于戏剧舞台的各种规则与观剧期待。他让舞台上黑洞洞的,就算灯光打起,也只能照到空空的灰尘,以及由此而显得更加空空的舞台。 如果这只是“形式”冒犯,也不足称奇,随后的三幕剧里,怀尔德又提供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发生啊”,“太简单了”,“显得很过时啊”。这是八十年前观众的想法,大概到现在,观众(读者)还会这么想。的确,怀尔德“仅仅”就是写了小镇日常场景:小孩上学、医生出诊、奶工送奶、有人结婚、有人去外地、有人死去,等等。非常之简单,简单到在全世界重排的各版本中,可以很方便地进行因地制宜的本土化和年代化。比如,由中国台湾果陀剧场出品的《淡水小镇》版,即长演了26年之久不衰,蔡琴、张雨生、陶大伟等都曾担任过主演。 嗯,关于这本书本身,我发现很难通过复述来推荐,“什么都没有”到真的很不好讲。但我坚信,只要你,有过少年与故乡,有过与父母的晚餐,有过爱与亲人的离去,你就会知道,这是一出写尽我们地球上所有角落与生活“本质”的剧——这听起来很夸张,但我读了三遍,还是这么想的。当然这要看跟谁比了,如果跟怀尔德本人相比的话,从高度抽象化的角度来看,我可能会更欣赏收入此书中的另一出独幕剧《漫长的圣诞晚餐》。 这是他更早期的一部作品,创作于1930年。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怀尔德的戏剧观,他绝不给你来塑造什么“这一个”,赋与某个人物更多的个性与特质,使得我们能够记住并能够在人群中一下认出他(她)。反之,他是刻意要抽象和面目混沌的,你只需要大概知道,这是父亲,这是女儿,这是老人,这是婴儿,这是教徒或酗酒者,就够了。不需要经历与背景,怀尔德认为,人类在情感体验上,有一些基本的最大公约数的部分。所以,他才会那样轻松、游戏般地把一个家族90年的历史高度浓缩到仅仅20分钟的这一出独幕剧里: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张因节日而团聚的餐桌上,两边是象征着出生与死亡的上下台口,人们左进右出,在琐碎的日常对话与食物吞咽中,代际更迭——我们可以发现,《漫长的圣诞晚餐》与《我们的小镇》,在主旨上是一致或者说是接近的,就是生老病死、就是生活在本质上的流动:几乎没有情绪、几乎没有起伏。就好比《道德经》里那一句: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再说《圣路易斯雷大桥》,仅120页,从长度和复杂程度上讲,都较单薄,怀尔德却以此书入选美国图书馆二十世纪百本最杰出英文小说,并拿下1928年普利策小说奖,从而成为唯一同时获得普利策小说奖(一次)和戏剧奖(两次)的美国作家。小说以对一桩事故的简洁陈述开始:“1714年7月20日中午,全秘鲁最好的一座桥断了,五位旅者坠入桥下深谷。”这样的意外死亡,随便过去或将来的哪个世纪,每天都在上演对吧,所有痛苦的亲人们都会拍着胸口嚎叫:为什么是他(她)?而没有心肝的围观者们也会远远地发出安全的感喟:差一点儿啊,幸好我迟出门了十分钟。然后,一切也就差不多这么过去了,对吧。 不,怀尔德就从这个意外事故的结束之处,开始了他的故事。为什么是这五个倒霉蛋?他让书里的一位朱尼帕修士,怀着对宇宙、对上帝、对命运的全部尊敬,决定去一一调查那五位遇难者的过往故事,以追究这飞来厄运的谜底——偶然还是定数?救赎面目的报应?万劫之坠却如天使飞升? 这样的设定与追问,的确是怀尔德式的:他只对人类生而为人的根本性疑难有兴趣。生死之惑,这是永远锋利的悬剑,既躲不开也无法瞄准,因而似乎倒可以彻底放弃对它的追问: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做的,我们避开这个泥淖,我们更愿意去思考战争、 权力、情爱、环境或随便什么一抓一大把并总是很肥硕的问题。但怀尔德恰恰就在这枯索无汁无空间的地方开始了他的小说。当然,请一百个放心,怀尔德首先还是作家,而非空谈哲学家,他接下来的全部工作都显现出一个杰出小说家的才华:对五个亡故者的生前还原非常美妙,借伪托真,分杈到爱情、才华、美貌、信仰、野心、妒忌、忠贞等若干主题,以略显古典风格的调性,再现了人与其生存状态的各种纠葛,那复杂又孤独的处境。 当然,你最好不要拿这本薄薄的书去与《百年孤独》之类的大部头相比,不是说比不过,这就好比拿云雀与鲸鱼相比——我并没有说谁是鲸鱼,因为这样的比较对二者都是不公平的。写作此书的怀尔德才三十出头,却已把握到普适困境中的永恒元素:人人心知肚明、最难写出、就算写出也依然是一团混沌的东西。这是自信而有力的写作者,他以一个精短的文本与若干年后的我们相遇,昏暗中交换那突然一闪、相互抚慰的目光。 在纽约举行的那场911罹难者追思会上,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即选读了《圣路易斯雷大桥》的结尾:“很快我们就会死去,所有关于这五个人的记忆,都会随风而去。我们会被短暂地爱着,然后再被遗忘。但是有过这份爱即已足够;所有爱的冲动,都会回到产生这些冲动的爱里。甚至对于爱来说,记忆也并非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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