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好看”都是用来反映人物内心的。不管什么流派,归根结底要为人物服务,只有把握住人物、把人物塑造到位,“好看”才是真“好”,不然只是表面热闹 我出身梨园世家。父亲是非常优秀的武生,7岁登台被称作“七岁红”。在家庭熏陶下,我自幼就对京剧产生强烈的兴趣。父亲深知戏曲这条道路艰辛,起初不让我学,但最终拗不过,终于同意我辞学进入剧团。我开蒙是学武生,尤其喜欢做功戏,并深深迷恋上麒派。 麒派是由周信芳先生创建的重要流派,彼时与北京的马连良并称“南麟北马”。学京剧的人经常说麒派难学,不仅因其沙哑嗓音成就苍劲浑厚的独特唱腔,更因为麒派富有革新精神。周信芳先生转益多师,仅正式拜师的就有文武老生陈长兴、老生王玉芳、武生李春来等等,没有行正式拜师仪式的老师就更多了,孙菊仙、王鸿寿、谭鑫培、汪笑侬等都曾给周先生以指点。他曾说过:“任何人我都学,任何行当我都学,任何戏剧我都学。”周信芳先生还从话剧、电影等当时新兴的文艺样式中吸取养分,以此丰富自己的表演艺术,正因为他博采众长,才能够把各类题材、各种人物都演绎得栩栩如生,最终造就浓厚的个人风格。 很多人对麒派都有一个误会,认为“哑嗓子”才是麒派特点,只有“哑嗓子”才能唱好麒派。其实并不是这样。周信芳先生也很重视和欣赏好嗓子,他的哑嗓子是为生计所迫:当时出于对整个剧团生计的考虑,变声期也没有休息好,所以倒了嗓子。后来周信芳先生不断磨练调整,反而形成自己独特的声腔。如今,有些想学麒派的学生故意哑着嗓子唱,甚至本来有一副好嗓子也故意压着喉咙憋着劲做出沙哑来,这些都是不对的。一个流派自身的特点也好,所借助的传统表演手法也好,都是在变化中不断创新的,任何人学麒派也都要根据自身条件,融会贯通,为我所用。 表演幅度比较大、形体动作明显、节奏感强,这些都是麒派特点,也是麒派戏“好看”的地方。更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好看”都是用来反映人物内心的。不管什么流派,归根结底要为人物服务,只有把握住人物、把人物塑造到位,“好看”才是真“好”,不然只是表面热闹。上海京剧院新编历史戏《成败萧何》一直受到观众喜爱。同样是讲刘邦、萧何、韩信这三个人物的故事,全然不同于老戏《萧何月下追韩信》。如果说《萧何月下追韩信》需要表现萧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爱才心切,那么在《成败萧何》中,萧何的心境要复杂得多。就如唱词所写:“十年前月下相追,追将才;十年后月下相追,追命来。”愤恨、委屈、无奈,正是有了这般复杂、煎熬的心态,萧何在追上韩信之后须发全白,“咬碎了我的牙根,止不住跌跌撞撞,老泪滚滚”。 为具体细腻地展现人物五内俱焚的焦灼,我借助一连串外部动作。舞台上,萧何一直趋步向前,既表现马蹄声声不息,也外化人物犹豫是否要勒马止步的矛盾心理。他看到深涧,甚至想跳下去了断一生,但突然,耳边响起一句话:“难道你为了韩信,不要大汉江山了吗?”是啊,刘邦年迈,太子还小,如果韩信有二心,苦的是天下苍生。于是他翻身上马,三个转身、一个翻水袖,再转马鞭,紧接着上小趋步,一勒,一亮相:“大汉朝哇,我为你背负起漫天的白幡,永世悲哀!”虽然杀韩信会留下骂名,但为大汉,我愿意去背负。当演员的内部心理有了,他就能够通过表演将其外化,观众也就自然能够理解剧中人物的心理过程。 有些演员唱得很好,但为什么看着不过瘾呢?因为表现力不够。表现力不够,演员的内心体验就不能通过外部动作有效地传达给观众。就像老话说的,“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虽然我眼睛不大,但时刻要求自己要像聚光灯一样,提着精气神。作为演员,想要感染观众,首先要感染自己。京剧界还有三句话:无技不惊人,无情不动人,无戏不服人。我深以为然。《金缕曲》最后有一个“摔僵尸”动作,我每次演到这里都会引来无数叫好。京剧需要有过硬技巧,但这技巧必须为戏服务,无论是枪花还是跟头,都要饱含情感而不是卖弄,否则和杂耍无异。麒派讲究激情表演,但这不等于一味地吹胡子瞪眼、甩头甩髯口,这种激情要有层次、有节奏地展现:何时收敛、何时幽默、何时潇洒、何时爆发,都需要为表现人物丰富的内在情感服务。 戏曲是“角儿”的艺术。这里的“角儿”不仅指演员个人,更代表演员所展现的人物。说到底,演“人物”才是戏曲表演艺术的核心。 (本报记者任飞帆采访整理) 陈少云,1948年生于湖南,著名麒派老生,国家一级演员,戏剧梅花奖、文华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得主。代表作品:《宰相刘罗锅》《成败萧何》《金缕曲》《狸猫换太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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