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题目模仿的是梁鸿的最新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鸿者,大雁也。选择一个名字,就是选择一种命运。如果连续两次选择一个名字,那就是认定了一种命运。梁鸿原名海青。海青,也是一种大鸟。李白诗云: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海青就是海东青,袭天鹅,搏鸡兔。因为天鹅以珠玤为食,食蚌后藏珠于嗉囊,所以人们常常训练海东青捕捉天鹅,以取珍珠。有趣的是,大雁其实也属于天鹅。既是天鹅,又是捕捉天鹅的鸟,这两种身份被她统一到了一起。就写作而言,如今她既是作家,又是批评家。这样一只鸟,其翱翔的身影,岂是我这种在地面上行走的人能够描述的?我只能描述她留在地上的影子,所谓鸿影。 梁鸿,河南南阳人。南阳这个地方,是长江、黄河、淮河的自然分水岭,绵三山而带群湖,枕伏牛而登江汉,南秀北雄集于一身,千年文脉从未断过。张衡、张仲景、姜子牙、诸葛亮,都出在这个地方。现代以来,这地方出过的文人就可以编出几套文学大系。冯氏族出了多少文人?冯友兰、冯沅君、冯宗璞,一门三杰。后来的姚雪垠、痖弦、张一弓、乔典运、二月河、田中禾、周大新、柳建伟、行者,也都出在这个地方。这些人各胜擅场,手中的家伙什都能做到极致。这个地方,出恐龙蛋,出汉画像砖。每出来一个人,就像孵出一只恐龙,海陆空并用;就像从画像砖上走出来一个人,长袖善舞。我每次去南阳,都感叹不已,觉得楚文化的遗韵在南阳保存得最好。惟楚有才,斯地为盛,首先说的应该是南阳。周大新经常说,南阳有个小盆地。这话也只有周大新说出来,才是那个味道。南阳是盆地不假,但周大新的潜台词是丰富的。盆地在文化学意义上,是很值得一说的,它既守成又开放。重要的是,盆地的人都有走出盆地的意识。走出来,再回头看,再带回去,进进出出就有点意思了。这个地方,猪圈上都贴着春联,那春联还都是自己家人写的。 十四五年前,我初识梁鸿时,知道她来自南阳,几句话谈下来,我就知道她以后必成著名作家。虽然她后来首先以批评家成名,但她以后会成为小说家的想法,我从来没有变过。我认识梁鸿时,梁鸿已经博士毕业,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书。她的本科是自学的,先读了中师,接着到河南著名诗评家单占生门下读研,然后又到北师大读博,导师是著名鲁迅研究专家王富仁先生。她的博士论文做的是二十世纪河南文学史研究,据说是听了王富仁先生的意见做了这个选题。博士毕业之后,她顺着原来的方向接着往下做,继续研究阎连科、周大新、刘震云,也包括我。她在阎连科作品上用功甚多,关于阎连科作品,她写了有几十万字的评论了吧?她现在的身份之一就是阎连科研究专家。十四五年前,我与阎连科住得很近。那个时候,“神实主义”作品已经发表,“神实主义理论”还没有诞生,我与阎连科交往甚密,几乎每周都要见面,而且不止一次。经阎连科介绍,我认识了梁鸿。这个机缘,我好像应该提到的。很快,我与梁鸿就以兄妹相称了。我还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当时我说什么话,她都要睁着一双大眼睛追问一句:真的吗?后来听说她生了孩子,这“真的吗”就轮到我来问了。我与阎连科在一个大热天曾按河南习俗去郑州看望她们母子,各提了一兜红皮鸡蛋。在我与梁鸿交往的十四五年时间里,我不断认识一些新朋友,也和一些老朋友慢慢失去了联系。其间的人和事,容我日后写回忆录时慢慢讲述。我只能说,那真是好一派江湖景象。脑子如果不清醒,还会以为真的是世间熙熙,天下攘攘。嗨,其实有什么呀,不过是风吹鸡蛋皮,哗啦哗啦响罢了。我需要多说一句的是,在这十四五年时间里,我与梁鸿还一直保持着当初的交往,两家人也时常见面。这当然首先说明梁鸿与她的夫君是个念旧的人。我或许也应该因此向如今已是杰出人物的梁鸿表示敬意。 大约在2008年左右,受《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之邀,梁鸿曾与我做过系列对话。建法先生在文坛纵横辟阖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知人善任是他的强项。他让梁鸿来与我对话,当然是因为他觉得我们能碰撞出火花。当时,建法想出一套作家与批评家的对话丛书来着。那个对话,相当艰难。基本上是她在批判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判,再往前走半步就成了痛打落水狗。只是念在我脸皮薄的份儿上,她每次都咬紧嘴唇,悬崖勒马了,算是饶了我。当时,我们的文学观念差异甚大,当中似乎隔着一个王国,一只海东青似乎都飞不出它的疆域。这个对话,本来要做下去的,但好像只做了四次还是五次,就做不下去了。当要是我打了退堂鼓。后来多家出版社表示想结集出版,我都推掉了。近年看到一些评论家在谈到我的作品时,会引用其中的一些对话,想必他们也能看出我当时欲辩已忘言的窘迫。去年还是前年,梁鸿说她想接着再对话下去,那段时间我吓得电话都不敢接。或许是童年时代的阴影过于浓重,也可能是受王富仁先生影响,她对所谓的“苦难叙事”非常着迷——“着迷”这个词用到这里,应该是准确的。她认为,那里面有大爱,还辽阔,有俄罗斯白桦树式的中国白杨树,有滂沱的泪水,那个时候,她要是做诺贝尔奖评委,中国作家会有一大批人获奖,而且全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而先锋文学里面有技巧,有虚无,以技巧包装虚无,里面却没东西,就是一包虚无或快活的空气。你这就知道,在她眼里,我写的那些小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当时我还在《莽原》兼职,曾约她写过一篇关于朱文小说《磅、盎司和肉》的评论。我还记得她的评论名字叫《愤怒的颓废、强大的虚无》,她对朱文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好像是关于包肉的塑料袋的重量应该如何计算,有过精彩的分析,她认为,先锋作家与新生代作家关心的是那个塑料袋,是虚无的形式及其意义。我猜测,她关心的是什么呢?她的背景和立场可能自动地跑到那个卖肉的屠夫身上,她的目光会首先发现那个屠夫的不易。也就是说,她是天然地站在所谓的弱者一边,站在从土地里走出来的那些人一边,在石头和鸡蛋之间选择站在鸡蛋一边。做文学的,当然要站在鸡蛋一边。不过,石头和鸡蛋是会转化的。臭鸡蛋的力量是很大的,臭鸡蛋要是上冻了呢,要是石化了呢?石头要是烧成灰了呢?要是化为齑粉呢?我曾开玩笑说,就那个场景而言,买肉的“我”其实才是鸡蛋,那个屠夫才是石头。如果我没有记错,她也是从评论那篇小说开始,发现后来的作家的小说,偶尔还是可以翻一翻的。王富仁先生去世后,我看到一些怀念文章提到,王富仁先生总是对弟子们说,要了解不同作家的知识背景,要知道作家写作的不易,要知道大狗叫小狗也要叫,要知道吹拉弹唱各有其妙,不要轻易下断语,接话不要太快。梁鸿是不是因此对我这样的作家,也有了某种怜惜之情呢?可能吧。当然,当然喽,因为梁鸿的批评,我其实也开始反省自己的一些看法。这反省的结果是,我多年写不出一篇小说。不过,因为我与作为批评家的梁鸿之间一直保持着真实对话的习惯,所以我相信,这种对话以后可能促使我写出好作品。再后来,当梁鸿成为著名作家的时候,她也愿意把我想象成一个批评家,鼓励我对她的作品坦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我提意见的时候,她总是说,说得再详细一点呗,你看你,吞吞吐吐的,再这样,不理你了。于是我就说,这个惊叹号,要是变为句号,似乎——,好像——,仿佛——,效果更好,您说呢?这个人物与那个人物的关系,似乎还要说得再明白一点,因为不是所有读者都能理解您的苦心的,您说呢?她每次都表示,好,我再想想。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人家并没有改动。虽然人家并没有改动,我后来却觉得不改动更好。 梁鸿的批评活动至今仍在继续,虽然数量少了,但影响却大了,影响大的主要依据是,很多作家会委婉地提醒别人,梁鸿都评论过我了,你还想怎么着?据说,也只能是据说了,对很多年轻作家而言,梁鸿评论到谁,差不多就相当于被摸顶了。从事梁鸿批评史研究的人可能会发现,梁鸿的批评文章,写得越来越复杂了,里面涉及到知识也越来越多了,一句话要分为正反正三段来说。我最初还以为,我的妹妹梁鸿都已经有了菩萨心肠了,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现在越来越成为一个综合的写作者,多种文体一起上,不再是批评家梁鸿,而是罗兰·巴特所说的作家梁鸿。知识、经验和表达的冲突,使她越来越认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所以下笔如有鬼。吃过梨子和没吃过梨子,有时候还真的不一样唉,何况那梨子还都是她自己种的。同时,她可能也越来越认识到,就文学批评而言,文学批评比较有意思的地方,除了在特殊的作家身上找到特殊的地方,下巴上有瘊子就说瘊子,屁股上有痔疮就说痔疮;还要在不那么特殊的作家身上,甚至在某些平庸的作家身上,去探究一个时代文学的某些基本范式。讨论人人都有啤酒肚,不见得就比讨论下巴上的某个特殊的瘊子意义要小。考虑到不少批评家都是一根筋,都是一条道走到黑,退休时候的文章还让人觉得是三十岁时候写的,好像还是为“三红一创”写下的注释,梁鸿做得足够好,我得点个赞。 我在前面是不是已经提到,梁鸿最早的兴趣其实不是当批评家。最初当上批评家,是因为她读了博士得写论文,后来也就骑驴就磨台写了下去。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既然剑门已入,梁鸿还是要写小说。从事二十一世纪非虚构研究的人或许不知道,目前为众人所知的《中国在梁庄》中的很多故事,最初实际上是要当作小说写的。我就曾多次听她讲过那些故事,活灵活显,纤毫毕至,她只是苦恼于它们如何以小说的形式呈现,苦恼于那些故事如何剪裁,如何形成一个整体成为一部长篇小说。在她那个时候的文学观念里,“整体性”是个正面的词,“碎片化”则是个负面的词。我不知道批评家是否注意到,《中国在梁庄》其实可以看成回忆性散文,差不多是当代酷烈版的《朝花夕拾》。田野考察那是在后面写《出梁庄记》时发展出来的。《中国在梁庄》作为非虚构的代表作,首先得益于李敬泽把它当作非虚构作品刊登出来。李敬泽当时或许是要把它当成药引子,好激活青年作家的神经,让他们去关注大历史中的变化。我相,梁鸿本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它究竟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梁鸿后来的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其实也可以做如是观:没有人知道那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我个人可能倾向于认为,梁鸿所有关于梁庄的作品,都是以非虚构面目出现的虚构作品。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中国在梁庄》强烈的写实风格,确实在中国引起了“非虚构”的浪潮,“梁庄”作为一个假托的地名,在后来也几乎与费孝通假托的那个“江村”齐名。至于好端端的“非虚构”后来越“浪”越“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篇文章开头提到的《梁光正的光》,是梁鸿的最新作品。关于这部作品,我要说的话已被梁鸿印到了书的封底,有兴趣的读者买了这部书就知道我是怎么说的。需要多说一句的是,因为《梁光正的光》,我对梁鸿才有了真正的了解,日后撰写文学词典,写到“梁鸿”这个词条,如果觉得材料不够,不妨直接从里面抄上几段。正是看了这部作品,我觉得梁鸿以前所有的作品,似乎都是在打扫外围,清理场地,为的是给《梁光正的光》腾出地方,好让梁光正利利索索出场。梁光正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待遇?我曾对梁鸿说过,梁庄与江村一样,已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村庄了,某种意义上梁庄就是这个时代的江村。费孝通在写江村时,天才地提炼出一个概念:差序格局。在巜梁光正的光》一书中,梁鸿以作家的方式,讲叙这个时代差序格局的变化。为此,她要从“父亲”入手,从近到远,看看这些人在这片土地上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生不如死,他们在爱中死,他们虽死犹生。这些人,这些熟悉的陌生人,就是我们的父兄。梁鸿以贫写困,以肉写灵,以农民来写国民,以芜杂抵达纯净。所以,我在这部书的新闻发布会上说,凡此种种,可能都会在当代小说史上留下长久的回声。 梁鸿,最后我再引一句苏轼的诗送给你: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种感受,你现在算是充分体验到了吧?还有,写完了这部长篇,鸿影将缥缈到何处,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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