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星在《古代汉语》一书中曾指出:“合成词中,最应注意的是偏义词。其中一个词素的意义代表了这个合成词的意义,另一个词素只起陪衬作用。”[(1)]解惠全主编的《古代汉语教程》也认为:“偏义复词从形式上看和并列结构的合成词一样,两个语素是并列的,但实际上只取其中一个语素的意义作为这个合成词的意义,另一个语素只是陪衬。”[(2)]宋学农主编的《古代汉语教程》进一步认为:“偏义合成词两个语素的意义相近相类或相对,并列组成双音词后,在特定语言环境中,其中一个语素的意义成为该双音词的意义,而另一个语素的意义却摒弃不用,只是作为一种陪衬。”[(3)]周本淳主编的高校专科教材《古代汉语》也认为:“所谓偏义复合词是指其词义偏重构成复合词的两个词素之一,也就是说只保留了一个词素的意义,另一个词素只作陪衬。”[(4)]总括上述四家的看法:一致认为偏义复词是并列合成词的一种类型,是由两个语素组成,其中一个语素的意义代表这个合成词的意义,另一个语素只起陪衬作用。从古今汉语的语言实际情况看,我们认为这个结论只说出偏义复词的共性,没有真实地反映偏义复词由于时代的不同,词义本身的变化而赋予的不同特性。现从偏义复词的结构、词汇意义等方面,对古今汉语偏义词的不同特点加以比较。 (一)从偏义复词的结构上看 古汉语偏义复词有二个特点:一是偏义复词中的两个语素结合得不够稳定,具有临时性。由于古汉语偏义复词是以单音词的连用为基础,它和其他的双音合成词一样,经历临时性的组合到凝固成词的发展变化。因此这类偏义复词的陪衬语素,只有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才能显露出来,一旦脱离了那个特定的语言环境,其临时性便随即消失,同时即恢复其固有的词汇意义。请看下列例句: 1、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德,国家之基也。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2、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 (《左传·桓公二年》) 3、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史记·游侠列传》) 4、故盐铁均输,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盐铁论·本议》) 5、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诗经·邶风·绿衣》) 6、东方未明,颠倒衣裳。(《诗经·齐风·东方未明》) 7、年不顺成,君衣布jìn@①本,关粱不租,泽列而不赋,士功不兴,大夫不得造车马。(《礼记·玉藻》) 8、岂有文章惊海内,漫芳车马驻江干。(杜甫:《宾至》) 9、韩之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多人。多人不能不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史记·刺客列传》) 10、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偶题》) 11、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汉书·张汤传》) 例1根据上下文义的相承关系,“国家”偏指“国”指晋国,“家”无义只起陪衬作用。例2“国家”无偏义,“国”指天子统治的地方,“家”指诸侯统治的地方,作为单音词连用的“国家”均恢复其固有的词汇意义。有时“国家”也可分用为“天子建国”“诸侯立家”。例3“缓急”联系下文虞舜窘于井lǐn@②,伊尹负于鼎俎……当偏指“急”就是急难的意思,“缓”无义起陪衬作用,是偏义复词。例4“缓急”无偏义,“缓”指“缓和”,“急”指“急迫”,是单音词连用。例5“衣裳”联系下文“采采衣服”偏指“衣”即“衣服”,“裳”无义起陪衬作用,是偏义复词。例6“衣裳”无偏义,“衣”指上衣,“裳”指下裙,保留各自原有的词汇意义,是单音词连用。例7“车马”偏指“车”,因“造”只能与“车”相照应,“马”是不能“造”只能“养”的,是偏义复词。例8“车马”无偏义,恢复其固有的词汇意义,是单音词连用。例9“得失”根据上下文意偏指“失”即差错,弊端,是偏义复词。例10“得失”无偏义,“得”指“成功”,“失”指“失败”恢复其固有的词汇意义,是单音词连用。例11作为偏义复词的“短长”由于两个词素结合不够紧,允许颠倒成“长短”,而“长”正与上文的“高”相照应当偏指“长”,专指长处功劳。按张安世的话,意思是不要自己夸张,所以“短”只起陪衬作用无义。 特点二是陪衬语素不定位,时前时后。请看下列例句。 12、询谋得失,深遂夙愿。 (王冰:《内经素向经序》) 13、余刻此图,并非独出己见,评论古人之短长。(《脏腑记叙》) 14、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15、所以遣兵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史记·项羽本纪》) 16、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杜甫:《石壕吏》) 17、所向天空阔,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行》) 18、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文天祥:《指南录后序》) 19、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韩非子·初见秦》) 20、爪牙不足以供耆(嗜)欲,趋走不足以避利害。(《汉书·刑法志》) 例12“得失”偏在“得”义,意思是“收获”“失”无义,陪衬语素在后。例9“得失”偏向“失”,“得”无义,陪衬语素在前。例13“短长”只偏指“短”即短处缺点,“长”无义,陪衬语素在后。例14“短长”偏指“长”,“以为殊无短长”即认为很没有能耐。“短”无义,陪衬语素在前。例15“出入”偏指“入”,“出”无义,陪衬语素在前。例16“出入”偏在“出”,“入”无义,陪衬语素在后。例17“死生”只偏向“生”义,“死”无义,陪衬语素在前。例18“死生”偏在“死”义,“生”无义,陪衬语素在后。例19“利害”偏用“利”义,“害”无义,陪衬语素在后。例20“利害”偏用“害”义,“利”无义,陪衬语素在前。上述十例都说明陪衬语素具有不定位时前时后的特点。 现代汉语偏义复词结构定型表现两方面:一是构成偏义合成词的每个字是语素,各语素之间结合得很紧,不容许随便拆开或随意加入什么成分;二是陪衬语素不再时前时后,而是固定的,不受特定语言环境所制约。 比如“窗户”两个语素结合得很紧,不容许拆开或随意加入什么成分,其义偏指“窗”,陪衬语素“户”无义消失,位于“窗”的后面,只起陪衬作用。 (二)从偏义复词的意义上看 古汉语偏义复词在意义上的特点是两个语素都保留其作为单音词连用时的词汇意义,也就是说作为陪衬语素的意义并未消失,凝固成复合词后,其义偏向那一个语素,完全受特定的语言环境所决定即随文释义,也就是受“观境为训”原则的制约。有时可从特定上下文词语的互相照应上来确定偏义;有时可联系前后文句意的相承贯通上来确定偏义;有时也可从遣词造句的语法关系上来确定偏义;有时却是单纯为凑足音节需要而连带提及。请看下面例句: 21、齐桓用其仇,有益于时,不顾逆顺,此所谓伯道者也。 (《汉书·梅福传》) 22、江陵三千三,何足持作远;书疏数知闻,莫令信使断。 (《北朝民歌《那呵滩》) 23、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死生者姓命之区域。(《陆机:《吊魏武帝文》) 24、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孟子·梁惠王上》) 25、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贾谊:《论积贮疏》) 26、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hóng@③如钟鼓不绝。 (苏轼:《石钟山记》) 27、昔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辨,不能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邹阳:《狱中上梁王书》) 28、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29、沐猴而冠带,智小而谋强。(曹操:《薤露行》) 30、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 (曹操:《却东西门行》) 例21“仇”,指管仲,齐桓公重用原来反对自己的管仲为相,“仇”与“逆”互相照应,可见“逆顺”只偏指“逆”,“顺”无义起陪衬作用。例22“疏”,一种分条陈述的文体。“书”,信。“疏”和下文“信使”不相照应,“书疏”显然偏指“书”,而“书”正与“信使”互相照应,这样“疏”无义起陪衬作用。 例23“始”和“归”意义上不相照应,而“终”与“归”正好照应,可见“始终”当偏指“终”,“始”无义起陪衬作用。例24孟子是针对齐宣王以牛易羊衅钟之事发出责问的,前文未提到过禽,可见“禽兽”只偏指“兽”,“禽”无义起陪衬作用。例25“饥”,灾年;“穰”,丰年。联系下文禹汤遭受连年水灾旱灾,故“饥穰”当偏指“饥”,“穰”无义起陪衬作用。例26以山名石钟和文中以无射钟、歌钟比拟风水与山石相吞吐之声看,“钟鼓”显系偏指“钟”,“鼓”无义起陪衬作用。例27孔子因谗被逐,墨翟因谗被囚,故“谗谀”偏指“谗”,统承前文“季孙之说”、“子冉之计”而言。例28状语“勤”只能修饰“作”不能修饰“息”因而“作息”偏指“作”,“息”无义起陪衬作用。同理例7“车马”偏指“车”义,因“车”与“造”构成动宾关系,与“马”不搭配,故“马”无义起陪衬作用。例29“沐猴而冠带”显系化用《史记·项羽本纪》一文中“沐猴而冠”一语,可见“冠带”之“带”仅为凑音节需要而连带提及。例30“行止”,谓飞行和栖止。雁只在飞行时列成队形,止宿时则聚在一起。可见“行止”当偏在“行”义。同时也为了适应诗歌音节需要,使句式工整,还是把不表义的语素“止”保留着。 现代汉语偏义复词词义固定单一。表现在一、由两个语素凝固成一个复音合成词后,其义偏向那一个语素是固定的,不能随文而异,即不受“观境为训”原则的制约。也就是说表义语素定位,不管在任何时期,任何语言环境中,自始自终都固定在某个语素上,不会发生忽此忽彼的随意状态。二、两个语素虽并列,但其中一个语素义已经消失,消失的那个语素在构词上只起陪衬作用。 例如现代汉语的名词“国家”、“人物”、“质量”、“舟楫”、“狐狸”、“妻子”等两个语素并列,其中一个语素义消失,“国家”偏指“国”,“家”义消失;“人物”偏指“人”,“物”义消失;“质量”偏指“质”,“量”义消失;“舟楫”偏指“舟”,“楫”义消失;“狐狸”偏指“狐”,“狸”义消失;“妻子”偏指“妻”,“子”义消失。动词“忘记”、“死活”、“离合”,形容词“好歹”、“缓急”等其义偏向一方也是固定的。“忘记”偏向“忘”,“记”义消失;“死活”偏向“死”,“活”义消失;(反动派不管人民的死活。实际上是让老百姓死,,不管老百姓活。)“离合”偏指“离”,“合”义消失;“好歹”多指“歹”一方,“好”义消失;“缓急”多指“急”义,“缓”义消失。它们的特点是把两个语素并列起来,让一个语素的意义消失,这就造成了所谓偏义词,消失的那个语素在构词上只起陪衬作用。 为什么古今偏义复词具有这样明显的差异呢?我们认为有两个原因:一是偏义复词都经过临时组合阶段的试用过程:由临时不稳定的单音词连用向凝固稳定的合成词的发展。其总的发展演变规律是(1)有的历代递相袭用,渐渐固定下来,成为一个偏义复词。如国家、窗户、妻子等。(2)有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之后,渐渐丧失生存能力而自行淘汰。如车马、园圃等。(3)有的既没有固定成词,也没有被淘汰,直至今日依然处于试用阶段。如成败、得失、利害、恩怨等。(4)二是随着词汇自身的发展,词和词组以及词和词素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如“国家”、“妻子”原是词组,后来变成了词;“民”、“众”原来是词,现在成了词素。 我们研究词汇的发展变化,一方面要有历史主义观点,另方面又要分清古今界限。而古汉语偏义复词的特点,正好说明它处在临时组合阶段,内部结构不够稳定,其义也随文而异。到了现代汉语,这类词大都已凝固成一个复音合成词了,其中一个语素义已消失只起陪衬作用,其义就偏向一方而且是固定的,成为相对稳定独立、为大家所公认的单一明确的概念了。 总之,通过对古今偏义复词不同特点的剖析,必定能提高我们阅读文言文的水平,从而进一步增强驾驭现代汉语的能力。 注释: (1)朱星著《古代汉语》58页。 (2)解惠全主编《古代汉语教程》131页。 (3)宋学农主编《古代汉语教程》161页。 (4)周本淳主编《古代汉语》93页。 (5)引《语言文字学》1992年第1期《偏义复词成因初探》作者钟如雄。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加亚下加日 @②原字广加禀 @③原字口加宏去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