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像现在,作为写作者,码字时就不断自问,写出来能给谁看,有谁还在看?但书印得越来越稠,微信上显示,每个写作的朋友都在马不停蹄地出书。当我开始写作,哪敢想象,有一天出书会比看书更轻而易举,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的一种镜像。喧哗仅仅发生在一本书印出以后,吆喝叫卖美其名曰新书发布或者读者见面会,一部长篇会在一段时间内反复刷屏。活动一停止,吆喝一结束,则又进入遗忘,甚至没有遗忘的过程,直接消失。还有别人的小说在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地吆喝、活动、刷屏,周而复始…… 一个长篇写完,首先想到,这是国内一年出版的成千上万部小说之一,我的期待或无奈也是这成千上万中的一。 遂想起写作之初,我有十年居家,自家私宅一旁是亲戚家从无人居住的楼房,我乐意钻进去,一写一天。无人来访,无人来烦,世界清寂,我对楼房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凭笔底的文字,时时涌起打动无穷的远方那些素未相识之人的雄心壮志。后来知道,那些冲动正是源于对他人有多么不了解,他人的好恶爱憎并未在微信之上纤毫毕现,这让我以为我们必有许多共通之处,可倚赖文字作更详尽的沟通。楼房一日之内光影变换,一年之内四季迭演,有时这光影与这光阴将那幢只我留驻的楼房妆扮成一窟洞穴的模样,我以为是这种身居洞府的幽秘,让我葆有最大的写作热情。 那时的我,时时想破“洞”而出,一睹外界的精彩;但对这份精彩无限的预期,又如同无形的手将我摁回“洞”中,一再延宕。那时候我以为,写作者就应该是一个穴居动物,是“洞中人”。 △老照片:80年代书亭,图片来自网络 《下落不明》这一长篇,在写作的大多时候自己拟定的名字是《洞中人》,写的也正是八九十年代,文学青年与写作者最为留恋的一段时光。那仿佛也是整个中国文学的青春期,然后猝然苍老。小说写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在那个年纪那个时代,怀揣文学梦想,却写起了武侠,甚至想以此步入文坛成为作家。这并非虚幻,有我自己的影子,有诸多文友师长的影子,虽然大都讳莫如深,比悔其少作还严重百倍。我初中时就信马由缰地写了一部长篇武侠,格子纸码起一摞,梦游一般写成,还梦想着一印三大本,仿佛这才是对文坛强有力地闯入。事实上,我第一次参加笔会,会上最大的明星就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大学生妹子,出了三本长篇武侠小说,引发与会者无限好奇心。一恍十多年过去,我已忘了她和她那部小说的名字。我的运气在于,初中毕业就将写好的武侠递交给一位纯文学杂志的主编,他善意地提醒我,可能要换点别的什么来写。我是个见风驶舵的人,我知他在提醒我武侠已无人看,写武侠没有出路,于是此后我端看纯文学杂志,了解能够发在这种杂志上的小说应有怎样的面目。一看果然大不一样,我估计也能上手,于是就改弦更辙写出够上发表的小说。我以为我改变得很彻底,很久以后,一位我敬重的前辈作家承认自己也写过武侠,并安慰我说,正因为有写武侠的底子,后面才能将纯文学也操持得风生水起。他是前辈, 说什么都像名言。我问他以前写的武侠叫什么名字,我也好去网上淘一淘。前辈闭口不言。 谁又想到发表在杂志上的严肃小说,到头也像武侠一样无人理会了呢,都是一阵一阵的。 现在知道,真正让我们无力的,是近些年这世界发生了加速度变化,这速度的任性使气,随意抹除了我们的努力。我确也想时光停驻,能在数十年里我们如古代的老农春种秋收,数十年时光中,米总还一样地珍贵,价钱也只几个铜钿地波动。我把这样的愿景也写进小说,《下落不明》中的文青耿多义,他就乐意将自己变成码字的机器,钱点着字数挣来,看着印出的书一点点摞高。耿多义表面上是作家骨子里是农民。农民又何妨,一生辛劳总还能够累积,看得见摸得着,不像我们不知明天穿越何方,又因何事三观再毁,难寻可持守不变的意义。 人到中年确乎想往那种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的古典田园,那种一成不变的日子,且深觉不能以先进落后定义今时往日,犹如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多年来我仍是想回到最初的,有如在“洞”中写作的状态。我甚至愿这一生犹在“洞”中,和外界保持最低度的联系,甚至踢开该死的微信,对这世态人情的了解恰在一个不多不少的份量上……年轻时展开想象,总有快感,人到中年展开想象,则时有悲哀,想象尚未展开,脸上已兀自现出嘲笑。我知道再也回不到那“洞”,就像人不可能再一次年轻。 《下落不明》仍是成长小说,成长小说当然也一无例外都是“青春祭”。这十多年我反复在写成长小说,但这个长篇以后,再写成长,再祭青春,也怕是流于矫情。总要写一些别的,跟文学抱负无关,只缘于这时序无情地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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