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服饰研究目前尚很薄弱 《金瓶梅》里所涉及到的服饰制度及服饰的丰富性,是当时及后来的文学作品(包括《红楼梦》在内)所没有的。与《金瓶梅》几乎同时期的《水浒传》(说唱成于元末明初、刊刻于明中期、通行本于明晚期),服饰描写与叙事算是丰富的,沈从文晚年的鸿篇巨制《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有专节论及《水浒传》及明人绘水浒画。沈先生指出“衣着形象描写相当清楚”,男性方面的特点是“素朴”。沈先生也指出《金瓶梅》里的服饰“衣着首饰,反映相当真实具体”。不过,从沈先生的论述看,存在两个方面的疑问。一、沈著有专节论述《水浒传》而没有《金瓶梅》的专节;二、《金瓶梅》里的服饰不是素朴而是华丽的(前文所引即可证明)。 哈佛学者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一书里,以教化叙事不如人性的复杂和幽微叙事,反复申诉“词话本”不如“绣像本”。如田晓菲说西门庆的形象,“绣像本的描写比词话本中那个比较常见的、比较漫画化的浪荡子形象更加复杂和全面”。其实,就服饰而言,“词话本”比“绣像本”丰富多了。特举一例:“词话本”第五十九回写郑爱香儿的服饰“头戴着银丝髻,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花容月貌,上着藕丝裳,下着湘纹裙”;《绣像本》(康煕三十四年金瓶梅藏本影松軒本/日本早稻田大学藏)只一句“却说郑爱香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见西门庆”。 两两比较,前者因为服饰的“繁褥”,活脱脱展示出一个娼门子弟在有钱客人面前的作态;后者,文字的意味寡谈了许多。“词话本”里的服饰描写与叙事,除了作者有些“炫技”外,实际上是小说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的重要“构件”。如果这个话题有些“靠谱”,那么,如同“金学”远不如“红学”那样“显学”,《金瓶梅》的服饰研究似乎也很薄弱。 再举几件个案,以证《金瓶梅》的服饰描写与叙事前无古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写尽晚明繁华,对于庙宇、楼台、街市、居家、人物、器物、酒肆、茶楼、美食、游冶、戏曲、评书、礼祀、节庆等等,都有详尽且妙笔生花的记录,却没有服饰的记录。晚明屠隆的《考槃馀事》,几乎写尽人间乐事器物,共分“书”“画”“纸”“墨”等十五笺,只在“起居器服笺”中有很少一部分谈及服饰。谈及的也只是简单的“禅衣”“道服”“冠”“披云巾”和“文履”(顺便一说,后人有人认为屠隆是《金瓶梅》的作者,仅此看,我是不相信的)。 如果再作横向比较,更能看出《金瓶梅》在服饰描写与叙事上的史学价值和美学价值。初版于1930年的《图说日本服饰史》(高桥健自著,李建华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是日本服饰史的筚路蓝缕之作。这部服饰史(起于大约公元6世纪的“飞鸟时代”至仿效欧美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明治时期”)所提供的服饰样品与个案,总共不过300件左右。如果专门编一部《金瓶梅服饰谱》,其样品和件数肯定不会少于《图说日本服饰史》。 一部《金瓶梅》写尽天下服饰!一部《金瓶梅》集古代服饰之大成!一部《金瓶梅》就是中国古代服饰的博物馆! 《金瓶梅》里的服饰旨在寻求市民生活平等的趣味 有繁花似锦的描写与叙事,《金瓶梅》还不止于在服饰的制度,更在于打破制度以寻求市民生活平等的旨义和趣味。《金瓶梅》里的服饰,还涉及到服饰织造的规模与服饰的商品价位(这对于明代经济研究一定大有裨益)。 先说规模。第四十回有专门写西门庆府上为其妻妾做衣服的章节。一段是:“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拿出南边织造的罗缎尺头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一段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月娘则有“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在此,西门庆为妻妾共做衣服“三十件”。“词话本”为此专为西门府上做衣服的赵裁缝提写了一首六言长排(“绣像本”无此诗)。起首便称“我做裁缝姓赵,月月主顾来叫。针线紧紧随身,剪尺常掖靴靿”。从裁缝的繁忙到服饰的呈现,其规模和数量,几乎难以估计。 西门庆从开药铺和坑蒙拐骗发家,到后来开段(缎)铺(西门庆黑吃了别人的钱所开)。这表明:一、服装生意也许比药铺更赚钱,二、当时对服装的需求都很旺盛。第六十回“西门庆立段铺开张”,开张货物“共装二十大车”,开张喜宴“十五桌”。西门庆的狐朋狗友、三大姑六大舅,还有官场中人夏提刑的礼物,其场面之铺陈和热闹,可见当时服装业的繁荣——这哪里是沈从文先生所说的“素朴”? 再说服装的价位。李瓶儿一件皮袄六十两、祭李瓶儿孝绢二十两,西门庆为梳笼粉头李桂姐、出手就是五十两银(为李讨四套衣服),第四十回提到赵裁缝为西门府上做衣服工钱五两等。可见,服装动辄以两、几十两计。那么,现在我们来看看《金瓶梅》里其他地方涉及到银两价位的话题。第七十回里有一张皇帝嘉奖众大臣的钱物清单,皇帝奖赏最高者五十两,最低者五两。与西门府上妻妾的服饰价位比,皇帝嘉奖的最高价位,不值李瓶儿一件皮袄,皇帝赏给某大臣的五两,只是赵裁缝为西门府上众妻妾做一次衣服的工钱。 再看,西门府上的丫鬟买出卖进,大约一个值四两至七两(见第三十回,李瓶儿买一丫头,讲价从七两五钱讲到七两成交;第三十七回,四两一个);西门庆纵欲身亡后,西门府上作“鸟兽散”,曾是西门庆小妾的孙雪娥只卖了八两(见第九十回)……据一明小品所载,在明一季,平民的生活每年大约一两五,戚继光的士兵军饷月银一两。明中期一两白银兑换铜钱十钱(一千文)。那么一钱可以做什么呢?第六十八回,西门庆请娼门四女献唱,打发的钱是:四妓女每人三钱、厨子五钱、倒茶小儿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三钱。可见一两银子是可以做许多事的。这般看来,西门府上的服饰,大都是“天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