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相濡以沫,温馨和真情、付出与坚忍———正是有了这些人性的光芒,再艰难的岁月也可支撑下去,再坎坷的经历也可称之为“华年”。 我家庭相册里有一帧发黄的小照,是1948年我父母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时,与同学们的团体合影,背景是兆丰公园深秋的树丛和草坪。只有两寸见方,照片中人的面孔如米粒般大小,但是蓬勃英气满溢于表。男生们或是西装笔挺,或是长衫潇洒,个个神情昂扬。女生们则是旗袍竞妍,秾纤合体,人人巧笑倩兮。这些年轻人是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学业扎实,思想开通,中英文俱佳。 我后来出国,参加了一些在纽约、旧金山、加拿大等地举办的圣约翰大学的同学会,发现这些当年的精英都垂垂老矣,锋芒尽挫,景况好一点的做个寓公,际遇差一点的住在政府老人院。如天涯浮萍般地时聚时散,聚到一起时打打桥牌,吃吃饭,缅怀一下以往时日,仅此而已。散时便无影无踪,消声灭迹于某张贫民医院的病床上,当年的雄心抱负连影子都不见。我父亲是当年圣约翰的高材生,于华年45之际离世。我母亲已经九十有二,人生已到了暮光之年,思维和行动都退化得厉害。我每次去看她,离开之际都会感到悲哀,这一辈人已经到了凋落殆尽之际,在舞台熄灯之时,有谁还记得他们也曾风流倜傥,意气飞扬? 时光飘零,人生又何其匆匆。 生命有其美好的一面,更有其残酷的一面。唐人刘禹锡曾吟过:“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然而,正所谓“文章憎命达”。从文学的角度看来,那一代人何其不幸,但又何其有幸。生于战乱年代,经历了特殊的人生,际遇跌宕,世情坎坷。他们的人生经历却滋养了文学的想象和发轫,这也许是精神上唯一的解脱和觉悟。正如雨果写出《悲惨世界》,托尔斯泰创作了《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完成《静静的顿河》,这些文学作品都是花岗岩缝隙中开出的花朵,因艰绝而深邃,因痛苦而绮丽。 《锦瑟》这部小说主线就是追溯个体在历史变迁中的心路历程。正如李商隐诗中所描述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人生在历史的背景中展开,初起,冒进,热情与挫折,获得与丧失,人到中年之后,该沉淀的都已经沉淀下来,看过了生命的正面和反面,人变得通透并畏缩了。知道投生到肉身,是个极大的偶然,而在这个偶然之中,天生包含了五味俱全,不尽人意的种种因素。活着,体验着,承受着,像庄子那样处理人生,意气风发是华年,困苦委顿也是华年。 历史庞大芜杂,只做演示而不加解释。一部小说却要求具体而精微,以细节服人。《锦瑟》从动笔到完稿长达两年多,中途遇到一个接一个的瓶颈,写得非常之苦涩。我常常深夜在斗室里伏案疾书,在白天复读之后再整段地删去,掷笔于案,徒呼奈何。其中大部分原因是时空的间隔,记忆的缺失,很多事情变得难以考证。为此,我常去柏克莱大学的图书馆,翻阅那些年代久远发黄的老报纸,凑得很近地看那些微缩胶卷。如一条回溯源头的鱼,在历史的河道里艰难地逆流潜行。为了求证某段史实,探寻着那个时代的种种细小痕迹;如时局的嬗变、民生的艰涩、坊间的流言、城市的变化、人际关系的悲欢炎凉,老百姓过日子的本领。以及潜藏在一切表象之下,无时无有的生存与淘汰的格斗较量,尖锐的,紧缠的,无声的,此长彼消,阴晴圆缺。我力求这些细节的实证并使之鲜活。正是有了这些具体而微的痕迹,我们才体认到在短短的几十年间,时代已经走出了多远,社会的观念又有了多大的改变。 书中的诸多人物,有些是我臆造,有些是有原型的,大多已经作古,但在某些段落中会自己活动起来,犹如隔世恍然。使我困扰的是,明明是书中的虚拟角色,却会自己作出选择,跨出下一步,固执地,不肯妥协地。而作为作者的我,对此全然束手无策。 书中的主角,有如大部分的旧式读书人,性格懦弱,却自视甚高,因此也必然是命运多舛。他常会在我的幻觉中出现,触手可及,连须眉中的白茎都依稀可见,脸上则是一副无奈的疲惫神情。我很想某个时刻在他背上猛拍一掌,大喝一声;你就不能把腰直起来嘛?他只是勉为其难地挺直了那么一两分钟,然后又颓丧了下去。并且回过头来诘问我: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难道会比我有更多的选择嘛?你说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嘛?凭良心讲,我绝不敢说会比他做得更好。 我仿佛听见博尔赫斯在耳边轻声说道:从长远来看,一个人就是他处境的总合。起点与终点,贯穿其中的那条线时明时暗,却永远指向终点,其原因是人内部的基因和天生的知觉,主导了在重要关口的选择,所以,事情必然是这样的,非这样不可。 嘘!听起来像贝多芬的第五命运交响曲———是这样的,非这样不可。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终日窝在书斋中的老学究博尔赫斯?鉴于视野的关系,他观察到的世界跟我们所经历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也有极大的欣喜和迷醉。旧时的年月,生活动荡,物质匮乏,更没有现在的各色娱乐和高科技体验。但一样有着活泼泼的生命涌动,有其特殊的春华秋实。不管在如何艰苦难捱的日子里,老百姓还是要生活下去的,起居求学谋生饮食娱乐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以及面对疾病、衰老和死亡。这是人生五彩斑斓的底色,大画面中的小笔触,是任何年代都脱不开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相濡以沫,温馨和真情、付出与坚忍,正是有了这些基本的人性,再艰难的岁月也可支撑下去,再坎坷的经历也可称之为“华年”。 感谢《收获》杂志发表这篇小说,当散发着油墨味的杂志被我捧在手上,在薄如刀刃的书页中,一段段,一节节,再一遍体味着书中人物的欢欣和无奈,深切感受到二维文字的温度和力量。回溯已往,遥见历史如长链,环环相扣,首尾相连。虽然那个年代与我们相隔甚久,但某些熟悉的脉动和气息,依旧隔着文字远远传来。(作者为知名作家,其作品《锦瑟》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7年度长篇小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