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我们虽嘲笑堂吉诃德为虚幻的真理、正义、道德而斗争,然而真理是什么?正义是什么?道德又是什么?经过了许多个世纪无数人的探索,我们总也没有个准确的答案,真正的——也许是理想的或假设的——真理、正义、道德只不过是人们心灵深处的终极关怀,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设定、相互约束,而法律只不过是对真理、正义、道德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甚至是失败的一种手段。像堂吉诃德那样,挥舞长矛,迎着风车,为脱离现实的理想而战的人,并不罕见。 作品中的堂吉诃德最终明白自己所读的骑士小说都是胡说八道,并且否定自己的游侠经历和自我塑造的骑士形象进而还原为从前的“善人”阿隆索·吉哈诺作为结束。对于小说的这一处理,并不能理解为作者借堂吉诃德的自我批判来否定骑士小说,如果如此,那么堂吉诃德建立在游侠过程中的热情、痴迷、执着、专注、勇敢和坚定之上的情感和行为的价值,将被彻底摧毁,他的人生意义也要被完全消解。 堂吉诃德临终前的行为固然是由于他的幡然悔悟和继而产生的悔恨,但这只是他理智上的觉悟,是塞万提斯对他所作的理性宣判。其实,对堂吉诃德的致命一击,是觉醒后的他在情感上的极度失落和忧郁,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平常人而非大英雄,他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自己的信仰无人理解,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就内心情感而言,他依然维护着自己的信仰,虽然理智和现实已宣判了这一信念的虚幻和行为的荒谬,他的临终遗言是理性的自我嘲解和内心的无可奈何的写照。这是理想主义者从理想回到现实的失落。其实,历史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种种误会,用于欺人,也自欺。关键在于我们知道事情真相以后的态度,在这一点上,堂吉诃德是失败的。 《诗经》有云:“君子作歌,维以告哀”。有人集注《离骚》,将这句话置于篇首,真是言简意赅。动若轰雷,息如败叶。自古以来,这早已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成败观。然而,又唯其如此,一切挣扎、较量、执着、维持才有了分量。虽然人性往往表现为被同化和诚服,而有些时候,屈辱中方能显现人性的高贵。堂吉诃德作为一个悲剧人物的悲剧性正在于此:在他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真诚、所有的勇敢里,最后都带有了某些惶惑。这对他来说是挣脱不开的,理想迟早要撞着现实,每每倒吸一口凉气,渐渐把心冷了。 读《堂吉诃德》,感觉沉重。说“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是一种沉重,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也是一种沉重。那是积健为雄、化浑茫为平淡、不知何起也不知何终的沉重。说大了,这是在生与死、爱与恨、获得与失落、高屋建瓴与秉烛探幽之间的犹疑不安中挤迫出来的一声呐喊。一场风暴之后,平静纵然平静,雨停了然而雾并未散。尽管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人生的使命感并不因此而淡漠或断送,清风道骨依然是清风道骨,人性的樊篱也从来都是越不过的。 人类的价值,同样取决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给自己的经历打上永恒的印记。生活的底子毕竟是现实而不是浪漫的,人间的牵绊是如此痛楚而又如此多情。 (作者:李舫,系作家、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