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物质世界扑面而来,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有一次在无锡举办笔会,那时候,文学笔会频繁,写作者聚集一起,谈个没完。宾馆有一个售品部,说是售品部,其实就一具柜台,在我们眼睛里堪称琳琅满目,而且可望不可即,每一件商品都需外汇券购买。这时候,程乃珊悄悄在耳边说:我请你们喝可口可乐!顾不上客气,即紧随其后,来到柜台,贪馋地看她取出外汇券,然后,小姐从货架上取下三个易拉罐,擦拭薄灰,显见得存放多日无人问津。其中有一罐的拉攀无论如何拉不开,请来服务生帮忙,使了猛力,褐色的液体喷涌而出,溅我们一身。离群索居的我们,面对消费时代就是这般束手无措。国门渐开,我即随母亲去美国,程乃珊专门送我一份礼物,能看出她对出国这桩活动的重视。很快,她也领到出访任务,亚洲发展中国家菲律宾,多少有点不满足,看起来,世界纵然打开了,先进地区却是有限的部分。从菲律宾回来,说起感想,则令我吃惊,她说:在这些地方,无论怎样贫穷落后,但最现代的东西它们都有,比如超级市场、星级酒店、高速公路、摩天楼、奢侈品———你不得不佩服她目光敏锐,窥见全球化里的资本统一模式。中国大陆也将或者正在纳入其中,速度之迅疾是程乃珊想不到的,我一时找不到出处,但小说的情节印象深刻,一户中产人家,经历几度沉浮,终于走入正常生活,却又遭遇始料未及的挑战,那就是保姆的儿子,一个乡下男人,生意场上发起来,出高价租赁他家汽车间做货仓,更新一代实业者踩着两脚泥急吼吼地走来了。 程乃珊从香港退休回沪,我与她同去参加某公司的周年庆,她看着场子里活泼泼的年轻女孩,感叹道:现在的上海小姑娘真会打扮!心情颇为复杂。在资本社会趋向稳定的香港居住多年,正是中国大陆起飞,蓦回首,换了人间。似乎是,她的时代方才回来,未及伫步,又向前勇进,被抛在身后。可是,回来的真是原来的那一个吗?程乃珊又是怀疑的。就像一个鉴赏家,辨别真货和赝品,她很快从炫目的光色中镇定下来。她说:街上人群的衣着缭乱得很,倒不如以前,简素是简素,却是清爽的。这话也许有一些些妒意,同时呢,不谓不是实情,实情是,现代化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就是无产阶级站起来了。还有一件事,也让程乃珊挑眼的,即风起云涌的上海城市写作。她说,不对,不是这样的,错了!不过,她也承认,这股潮流确实启发了她,使她意识到,她尚有个储藏未开发。从此,程乃珊开始了关于上海轶闻轶事的书写,一发不可收拾。我们曾在私下议论,将程乃珊和其他都市描摹比较,我的意见是,程乃珊不可替代。不止材料拥有的优势,更重要的,文学营养的品质差异。时尚一代的祖师奶奶是张爱玲,程乃珊呢,则是俄国十九世纪文学,以托尔斯泰为代表。除去同类型文章供分析比较,我还可旁引佐证,那就是长篇小说《金融家》。 事情终于回到文学,我们不可能忽视,程乃珊是一名写作者,这身份还是将她与世俗人生区别开来。体验过文学初始给予的光荣和骄傲之后,写作的生活亦在更深入地教育她。有一件事大约可称作开启,推她进严肃的世事。不能以为程乃珊没有阅历,方才说的“驯顺”,倘若不经磨炼,哪来此生存本能。记得1989年春,我和程乃珊受旧金山“中国书店”邀请,去美国宣传新书。我们和另两位驻外人员同住一套公寓,时常有中国学生和职员过来聊天。有一天,我们与一个年轻人争论起来,随着双方情绪失控,越来越偏离主题,所以分歧的起因就模糊了,但场面的激烈印象犹深。年轻人难免是轻浮的,对他人的经验一概漠视,半路切进美国社会,且自许占据价值高地,总之,过去的和现在的,以及未来的,都是他对。谈到别的尚可以安然处之,但当涉及那场浩劫,程乃珊便按捺不住,她说起家庭的遭际,不由哽噎。这一刻,我特别心疼,倒不仅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她情急下揭开伤口,痛的是自己,对方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我们都不掌握论争的要领,即缺乏抽象逻辑的训练,也没有现成可资利用的理论,只能实打实的,以亲身体验对付,就像武林中真功夫遭遇暗器。倒霉的历史总算过去了,中断的生活又继续下去,做梦都不会想到,如我,下乡插队的一日,再没有准备返回上海。始料未及的,还有额外馈赠,那就是文学新天地。在一个文艺界大型晚宴上,有一位前辈说:看,程乃珊,多像一个女学生!顺指点看过去,明眸皓齿,额发蓬松,白衬衫束在宽摆裙的腰里,捧一本纪念册,兴致勃勃穿行席间,逐个请名流签名。可不是,一个追星的女学生。 我要说的这件事就和追星有关,这段故事,程乃珊自己已经写成文章公之于众,简单说吧,早于方才说的1989住旧金山前,程乃珊和王小鹰接受美国国际访问者计划,环游美利坚。在“计划”安排下,程乃珊得偿心愿,与偶像格里高利·派克见面。上世纪四十年代下半期出生的程乃珊,赶上好莱坞风靡上海的末梢,日后,海峡隔离冷战降临,便淡出荧屏,这东方巴黎也随之洗去铅华,持以素颜。这一场比弗利山庄的会晤,堪称海上旧梦重温。不久,派克来到中国上海,媒体又安排一场见面,可是偶像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曾经与中国粉丝的历史性邂逅。派克老矣,记忆差否,再则呢,一个大明星,拥有海量崇拜者,可谓万千宠爱在一身,怎么能指望他恰恰记住其中一个,即便有国际共运史作背景。据说,当时的场面相当尴尬,看起来,安平世道,娱乐年代,也不可事事如人所愿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