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月,冯友兰先生曾为爱女宗璞60岁生日特别撰写一副对联,曰:“百岁寄风流,一脉文心传三世;四卷写沧桑,八年鸿雪记双城。”其时,《野葫芦引》的第一卷《南渡记》正待付梓,宗璞最初曾有意以《双城鸿雪记》为总名,后改为“野葫芦引”。两年后,冯先生又给女儿生日写了一联:“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章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其时,冯先生病重,还倾力《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撰著,宗璞为照顾父亲,暂时搁置自己的创作计划。直到2000年,“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方得出版,并荣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第三卷《西征记》出版;今年12月,最后一卷《北归记》发表于《人民文学》,“双城”终得成全璧,这无疑是新世纪文学的重要收获,自然也是对冯先生最好的告慰———为记“八年鸿雪”,宗璞夙夜匪懈,那贯穿30年的文气,那赋史的铮铮风骨,着实令人景仰! 《北归记》开篇,孟灵己、孟合己姐弟与庄无因、庄无采兄妹漫步嘉陵江畔,听到了《嘉陵江上》的歌声:“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他们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都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是胜利的欢乐?是理想的光亮?想哭,可是笑起来”。小说暗示我们,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了一个历史巨变的隘口上,无论他们未来的人生之路如何走,他们都将成为伟大时代的担负者。小说第一章末节,将“复神京,还燕碣”的悲慨和豪迈收束于合己的《北平,和我一起飞》这样一个学生视角下的归家之旅;第三章末节又以无因写给灵己的一束情书结尾,投射出二人迥然有别的人生抉择。这样的处理,不但带来叙事人称和节奏的变化,更突出了青年一代的主体性,可见,与前三卷相比,《北归记》将叙事的重心更多放在了青年身上,更多地书写了他们生命的英蕤与虔诚,见证他们的缘分和友谊,慰安他们的苦楚和离别,因此,我们可以说《北归记》本质上是一部为青春的庄严与绚丽立传的作品。 小说里的几位青年女性,以灵己为代表,包括之薇、无采、玹子、慧书和峨等,为人处世皆有一种贞静自守的娴雅气度。这种气度,一则体现于她们临事时那柔婉然而庄肃的担当。比如灵己,在母亲病逝、父亲也病重的时刻,面对无因的热盼,她思念爱人又顾虑家庭和学业的责任,决定暂时放下留洋的念头。她的选择,不由让人想起《红豆》里的江玫。又如玹子,她养育卫葑的孩子,随时准备接纳卫葑这个“有信念的漂泊者”并全心追随,她将“革命”和“恋爱”合一的人生选择始终绾接着她人心的慈悲。这些女性的娴雅气度二则来自于宗璞塑造人物的高妙技法,她写人物不凝滞于工笔细描,但细处的交代和照应又特别妥帖。比如,小说中的女性在参加相对重要的活动时,宗璞总要用一两句交代她们的服装,比如第一章中舞会一节,灵己看到殷大士“穿一条鹅黄色裙子,上身是镶嵌黑色装饰的小圆领衫。人说自澹台玮殉国后,大士的服装总有一点黑色,不知她要维持多久”,简单一笔既写其形也写其神。类似这种笔墨,小说所在多有,行文看似随意铺叙,但略一烘染,就神完气足,这有点类似于传统绘画中的浅降法,墨不碍色,色不碍墨,清微淡远之中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作为整个“野葫芦引”的压卷之作,《北归记》自然也要接续前三部的伏脉,给出历史和人物命运的走向。因此,小说在叙写到老一辈人时,与前三卷的呼应性很强,这也强化了四卷小说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文意蕴。孟弗之依旧是小说涉笔最多的前辈人物,他带领明伦大学师生重返北京,全家也终于回到了为他念兹在兹的“方壶”。“方壶”本为礼器之一种,又指与瀛洲等并列的神山,在中国传统的语义场中多有“瓶隐”之意,以示读书人隐逸自得的生活情趣。不过,小说里的“方壶”大约是以冯友兰居住过的清华工字厅为原型塑造的,因此,“方壶”也成为小说中以孟弗之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精神人格的载体。小说中开学典礼一幕写得庄重而敬谨,弗之的发言说到,为人师者“就是为建设祖国文化、发扬学术、培养青年来到这个世上,这个指南针是我们学校的指南针,也是我们生命的指南针”。后来在学期总结会上,他又说到:“大学培养出来的人,应该有理想有热情。大学不只是教育机构,还是学术机构,它的任务是既往开来、传授知识并且创造知识。国家的命脉在于此。”可见,孟弗之对方壶的留恋意在强调的是学统和道统的传承,是大学校园的文化建设之于民族前景的重大意义!《北归记》中,人们尚未从抗战胜利的欣喜走出,内战的烽火又起,孟弗之、梁明时们“阐旧邦以辅新命”的学术之路也走得格外艰辛。 多年前,宗璞先生在访谈中曾谈及“野葫芦引”后还要有“四记”,即便都做不完,至少也要做一部《铸心记》,因为不写,便“对不住沸腾过随即凝聚在身边的历史”!这样说来,“野葫芦引”完结了也未完,我们无比期待《铸心记》。 (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