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杨贵妃的同情,出于为弱者翻案的意气。他没写成《杨贵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遗憾。 到了洪昇写《长生殿》时,杨贵妃的形象又被“漂白”和“纯化”,黑历史被撇清。《长生殿》的戏剧结构和《长恨歌》大致对应,部分唱段直接地来自《梧桐雨》,洪昇的意图很明确,综合前人的文学资源,创作一部唐朝由盛转衰时的全景式戏剧。只是流传到后世,常演的是围绕李杨爱情的折子戏,《絮阁》时风月兼算计,《小宴》是大厦将顷前最后的温柔乡,《埋玉》是贵妃之死,这时其实只到25折,而全剧总共50折。《埋玉》之后的部分,《闻铃》和《哭像》都是玄宗的忏悔独角戏———“只悔仓皇负了卿”“羞煞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玄宗靠着这几个名唱段牢固树立了伤情形象。那么贵妃去哪儿了? 《长生殿》和《长恨歌》都可以大略地拆分出一个三幕剧结构,第一幕结束时,贵妃就死了,第二幕是玄宗的“长恨当歌”,之后,无论白居易还是洪昇,他们都用了相当的篇幅去写“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玄幻内容。术士找到了海上仙山,人间“祸水”露出了真身,成了蓬莱宫中的圣女。“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向上”,于是,在悔恨中奄奄一息的李隆基得救了。 如果“祸水”是一个女人被污名化后干瘪的符号,那么“圣女”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空洞的。昭阳殿里恩爱绝的杨玉环,搁下人间情仇,到了蓬莱宫里成了“纯爱”的化身。在人间时,她是以玄宗为首的一群男人的欲望客体,灵魂飞天以后,她还要无条件原谅送她去死的人。《长生殿》的后二十回热闹极了,天宫是一个大型的老娘舅现场,牛郎、织女、嫦娥……谁都能为“李杨复合还是不复合”说上一嘴,唯独作为当事人的杨玉环/太真仙子,是沉默的———无论祸水还是圣女,她的声音都被阉割,只留下“含情凝睇谢君王”的姿态。这是男性向的童话。 终于,到了1920年代,鲁迅看不下去了。他曾与郁达夫谈及要拿李杨的事写篇小说,大意是,七月七的长生殿上,玄宗以来生为约,真心话是“我和你今生是完了”;到了马嵬坡,杀她也大抵是他授意军士的;直到他老之将逝,后悔起来,在梧桐秋雨后生了一场神经病。郁达夫在《历史小说论》里写道:“这个腹案妙不可言,若做出来,定可以为小说界辟一生面。”关于鲁迅究竟是打算写个短篇还是长篇,小说还是剧本,多方的回忆各有出入,但他想写杨贵妃是确凿无疑的。他翻译过日本作家菊池宽的一部短篇《三浦右卫门的最后》,写的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所谓“佞臣”,他对杨妃的同情,大概相当于菊池宽对三浦右卫门,终究是想给弱者翻案,写出他们无意识的、黯淡的内心轨迹。 可惜到了1934年,鲁迅在给朋友的信里写道:“五六年前去过长安,一看,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用幻想描绘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未能写出。”鲁迅没写成的《杨贵妃》,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遗憾。否则,以先生的个性,至少怎样都不会把杨家女写成一个“大唐的符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