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琳 摘要:作为兴起于晚明时期的一种新型出版物,诗词画谱既融通了文学与绘画两个艺术门类,又集中呈现了晚明徽州书坊的刊刻技艺与审美取向。晚明诗词画谱的繁荣,以《诗馀画谱》为发端。本文以《诗馀画谱》为中心,考察以《诗馀画谱》为代表的诗词画谱在版式设计、出版意图、刊刻工艺等多个方面的创新,重点探讨其版刻图像与书法的“临仿”手段,以此窥见晚明徽州版刻的审美风尚与文化趣味。 关键词:晚明 版刻 诗词画谱 诗馀画谱 晚明是中国古代刻书业发展的鼎盛期,自万历至天启、崇祯年间,书籍的刊刻日益精美,各类插图本小说戏曲、书画谱、墨谱、笺谱的刊刻质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其版画艺术更被公认为中国版画史上的“黄金时代”[1]。徽州在这一时期成为典范性的刻书中心。徽刻之精在画,徽州书坊在万历中后期刊刻了大量精美的插图本读物与专门画谱,艺术成就达到中国版刻史上的巅峰。其中,诗词类画谱既是新兴的出版物,又最集中地呈现徽州版刻的鲜明特征,并且融通诗、画两种艺术门类,折射了晚明时期的审美风尚与文化趣味。考察现存的诗词画谱种类可知,诗词画谱在晚明的兴盛,当以《诗馀画谱》为发端。作为徽派版刻的代表作,《诗馀画谱》的版画艺术已受到部分艺术史研究者的关注[2],然其编刻与流播特点,尚未受到学界的足够认识,这一方面的问题值得探讨。
以苏轼《水调歌头·中秋》(图6)为例,此图的粉本为《顾氏画谱》之《文徵明图》(图7),图版在构图布局上与粉本一致,中心画面俱为溪岸上生长着一株苍老虬曲的古树,树下有一男性人物形象。粉本画一闲散文士盘坐树下,神色闲适悠然;《诗馀画谱》加以改造,着意再现文本中的苏子形象。画面中的苏子独立树下,捧一盏酒,举首望向半空,显是呼应词作首句“把酒问青天”。在这样的语境下,画者在粉本的基础上增加明月意象,即一轮圆月在缭绕的云间时隐时现,点明“中秋”时令。画者将文本的发生场景由室内移至室外,一方面是受启发于粉本,另一方面则意图借古树枝叶的飘零、山石植被的绿意褪去,再次强调秋天的季节感,显示画者对此词所含节序意味的重视。当然,词作最精彩的部分在于下阕的议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面对借助语言才能准确阐述的哲思,画者的线条与色彩显得略微无力,画者只能借助对人物形象的神态描摹暗示这一思考进程,透过苏子的凝神蹙眉神态,观者可以最大限度地感知苏轼此刻的冥思活动。 复如赵令畤[32]《清平乐·春景》,词的文本如下: 春风依旧,著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此词写伤春别离,上阕写景铺垫,下阕以去年今宵的强烈对比,书写佳人离去的惨淡景象,结拍处直抒胸臆,沉痛凄怆的情绪达到顶点。词意图(图8)以《顾氏画谱》的《文伯仁图》(图9)为粉本,保留一河两岸的布局,删去了近景的桃树盛放场面,将笔墨集中于对岸的杨柳意象,既是对文本隋堤柳意象的强调,亦在有意识地烘染凄迷的离别氛围。人物形象发生显著变化,二人隔岸对话的欢快场面,被取代为一人独立的孤寂背影,人物身份亦从平民形象转变为高雅的文士形象。作为山水画意境的有机组成部分,远山被保留下来。文本中“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强烈的情绪被凝固成一个文士的背影意象,留待观者发挥想象力去体味词作者的所思所感。这固然是画者对绘画表现局限的规避[33],却也创造了另一个富有情感张力的画境,并积极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参与。可见,对粉本的改造,《诗馀画谱》的画者是有通盘考虑的。在挑选粉本时,画者有意识地考虑了文本意义,尤其关注粉本画面意境的阐释力。在借用粉本之后,画者亦非全盘照搬每个细节,而是对照文本进行改造,这种改造既不完全脱离文本,又不拘泥于真实如一的再现,而是在对文本的全面理解与感悟上,有意识地对文本形象与情节加以取舍、增减,以期最大程度地发挥版画的视觉效果。可以说,这个过程显示出《诗馀画谱》的画者鲜明的创造意识以及良好的文学赏鉴能力。 在诗词画谱产生的初期,尽管编刻者对粉本的利用与改造,反映出画谱生产程式的日渐娴熟,但编刻者仍然秉持“打造精品”的态度,并没有为了节省刊印成本,大规模地照搬复制粉本。这可以从与《诗馀画谱》刊刻时间相近的另一诗词插图本中得到佐证。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刊刻于杭州的《青楼韵语》选录了当时名妓的诗词曲作品,其插图由徽州刻工黄桂芳、黄端甫等所刻。编者张梦徵在“凡例”中宣称:“图像十二幅,仿龙眠、松雪诸家,岂云遽工?然刻本多谬称仿笔,以诬古人,不佞所不敢也。”[34]编者对于“临仿”的态度是较为严肃谨慎的,与此后广泛流传的大批诗词画本大肆复制、剽窃粉本完全不同。据此可知,采用“临仿”名家笔意的版刻方法,旨在为其传播打造声势,提升了画谱自身的艺术水准与审美品味。 当然,《诗馀画谱》亦未完全摆脱坊间刻书程式化的生产模式。雷德侯的《万物》指出:“中国人首先规定基本要素,而后通过摆弄、拼合这些小部件,从而创作了艺术作品。”[35]汉学家所提出的这种“模件化”的思维方式,在晚明诗词画谱中普遍存在,譬如日、月、山、水、树、石、渔舟、楼阁、小桥、点景人物等构图元素在画面中反复出现。在早期的《诗馀画谱》中初露端倪,到了《唐诗画谱》则更为明显,一直到清代的《芥子园画传》,编者甚至直接将各种构图元素辑录出来,形成学习的范本。传统文人山水画极少直接图绘日月星辰,《诗馀画谱》却频繁地将太阳、月亮、云朵、星座如实地图入画面,还非常写实地图画远山、城墙、水纹,发挥的仍是提示文本时间和发生场所的“导读”功能,无疑与版画的通俗属性紧密相关。当然,有时候重复运用某些固定的构图元素,可以形成特定的图像语言,突破文学作品既定的象征意涵,从而阐发新的文学主旨,还有利于文学作品的传播,甚至参与文学经典化的建构。不过,纵然徽州书坊主极力追求诗词画谱的精致化,通过刊刻以文人趣味为主导的书籍,摆脱普通出版物的庸俗趣味,但是,《诗馀画谱》的整个商业出版流程,甚至程式化的艺术样式,仍然散发着通俗文化的底韵。 更值得注意的是,《诗馀画谱》的文学底本是自南宋兴起的无名氏词集《草堂诗馀》。尽管在刊刻过程中出现了部分讹误,如词牌、词题、作者的误题,或是文本的字词讹误等等,然其底本在有明一代仍然非常流行,文本来源较为可靠[36]。但是,自《唐诗画谱》兴起之后,《诗馀画谱》的流播广度与影响力远不及之。以版本流传观之,《唐诗画谱》有较为清晰的版本系统[37],而《诗馀画谱》现存的版本极少:仅上海图书馆藏有万历四十年(1612)刊本(残本),郑振铎藏残本二部[38],傅惜华藏一部,另有国家图书馆藏鸣晦庐旧藏残本。《诗馀画谱》原刊本的100幅图版也未集全,仅郑振铎集得97幅。然而,作为后起之秀的《唐诗画谱》,底本并不可靠,尤其是《六言唐诗画谱》,不少诗作虽题署唐代名家,然遍查各类唐人诗歌总集,多不可见[39]。就诗词选本的文学价值来说,《唐诗画谱》远不及《诗馀画谱》,为何在当时的翻刻之盛远远胜之?从这一现象大概可以得知,晚明刊行的大量画谱,很多时候仅仅作为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市民、或中等层次的士夫文人在文化生活中的一大玩物。其“赏玩”姿态远远超出实质的学术功能与文学价值,它所寄托的是高度符号化的文人化审美。在此意义上,《唐诗画谱》所选诗歌是否确属唐代,其文学艺术性有多强,相对于所承担的文化功能来说,似乎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这恰恰也是晚明刻书与出版风尚的一大特点。 总而言之,《诗馀画谱》的出版充分渗透了文人化的审美因素,无论是文本的书写,还是绘稿、镌刻、印刷等方面,都刻意向“展玩”“清赏”的文化趣味靠拢。《诗馀画谱》等诗词画谱的编刻目的,不只局限于为文本配置精美的图像解释,更试图将整部画谱打造为文人雅士的“耳目之玩”。这种纤细精巧的图像转换使得文本阅读变得更具趣味,在一定程度上也带动了文学作品的传播,同时也是晚明审美趣味的集中体现。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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