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壮族作家连亭的散文,写的几乎都是小题材,全部来自她个人的生活经历,有的是童年记忆,有的则来自当下的个人日常,但她擅于在小题材中开拓出文学大空间,由此形成独特的张力美学。 连亭所写的陇头村、南河村(《陇头流水》),下水街(《下水街》),乃至她求学的大学城与农村之间的“中间地带”(《中间地带》),在一般人的眼中,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小世界。比如,《陇头流水》写“我”对陇头村外婆家的记忆。客观上讲,那是一个很小的世界,生活范围极其有限,但对幼年时代尚未形成完整主体意识的“我”来说,却因为天生的敏感,反而可以接收到成年人所不能接收到的、来自外部世界的全方位的信息,从而由“小”产生出审美的“大”感觉、生命的“大”世界。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连亭的散文擅于写人,她关注人物的命运,关注人物与世界之间的关联。在《那一代的背影》中,作者远赴福建寻找自己廖氏家族的源头。从廖氏远祖在明朝洪武年间从福建莆田从军广西算起,一直到作者生活的当下时刻,连亭的这部散文牵涉到的历史,长达6个多世纪。如果从“我”的曾祖父一代算起,到“我”这里,有四代人的绵延。其间有多少历史风云和社会的转折,有多少与作者生活直接相关的当代人在现实生存处境下的悲喜人生?这些很难在一篇散文中进行详细的描述,于是作者通过一个个有生命的历史小人物的故事,与当代中国的现实生活图景巧妙结合起来。作者运用一个孩子的视角展开叙述,使她在面对现实中国的政治、道德或其他价值判定时,保留一种原始的“诗性智慧”,而不是受到既有立场的限制。这种书写方式所得到的“结论”,比较容易让人产生认同感。 连亭的散文写到众多人物的故事和命运,但她总是尽力克制着自己,力求对人物及事件采取客观的视角,进行冷静的叙述。读她的散文,可以感觉到富有反差的两种语调:一种是她面对自然景物时的热情与抑制不住的赞叹语气和声调;另一种是叙写人物和事件时,笔调变得异常克制,有一种冷硬感。恰恰是这种冷静客观的观察和表现方式,使其作品体现出深刻的人性洞察力。 在《镀金的孩子》中,连亭是这样书写两个“富二代”孩子的:“那两个孩子很可爱,由于从生下来就过着富足无忧而又有条不紊的生活,长得健康而漂亮,皮肤明净,气色极好,眼里闪动着一种富于自信的动人光芒。”“他们顽皮捣蛋,但是脾气还算好,有很快地成为一个集体的中心的能力,这多半是继承了他们父亲的领导才能。他们的眼神明净,没有蒙上山区穷孩子、留守儿童特有的一层迷雾,也没有那种因匮乏而带来的‘饥渴’或‘幻想’的阴影。生活中的大部分人是经常需要妥协的,而他们只需要学会谦让以便更好地进取。”这是极富人性温情和敏锐洞见的文字,只能来自于作者理性的思考和客观的认知,她完全没有简单地陷入一些人容易犯的仇富偏见,而是在自然的观察和叙述中作出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些判断来自于自我的体察,因而更加能够以之反省自我、提升自我。从中可以看出,作家善于从普遍人类的立场出发来感知时代脉搏,冷静客观地处理个体生命与大时代的关系,而不是简单地表现一种立场,这是她散文写作的又一特色。 连亭的散文写作从一开始就不带“散文腔”,有的是一种对内在的文学性的追求。因此,她没有完全撇开自己的诗歌思维和关于小说的阅读体验而去预设一种“散文意识”。她的散文除了是“散文”,还表现出在叙述和结构方面的“小说性”、在思维与语言上的“诗歌性”,体现出文体的交叉性和综合性。 她的散文大都篇幅很长、细节丰富,在结构上多用电影式的“闪回”或意识流小说式的“时间停顿”、记忆的“碎片组装”等各种手法,让思维在时空中自由穿梭。其散文集《南方的河》写的大都是个人经历,如《灰姑娘》《陇头流水》《下水街》等。“回忆”使作者拥有了再想象的合法性,她把一些清楚的记忆碎片,通过想象还原为完整的生活链条,使散文形成一种小说式的规模和结构。 连亭的散文语言具有灵动的诗意。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其语言非常细腻,尤其是在环境的展开或气氛的营造方面,展现出一种如诗如画的诗意感觉。她经常使用各种“花”的意象。比如,《灰姑娘》中描写了许多的油菜花。《陇头流水》中的外婆家,则四季笼罩在玫瑰、樱花、茉莉、桃花等各种花香之中。最典型的篇章当数《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整篇以“桃花”为喻,写祖母如桃花的一生。花在连亭的散文里,不仅是单纯的美学意象,而几乎成为其文学世界中空气与阳光般的存在。连亭的散文中无论写到怎样的悲欢人生,都将其放在一个花的世界,从而为人性的书写创设了一个独特的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