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摔坏了腿,我每周坚持回家一次去看她。回老家的感觉与别个不同,每次都要住一宿,才算真正回去了。如果只打个旋风脚就赶回城里,就不叫回家了。我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于是我们一拍即合,总是同来同往,还能在老家睡在一张大床上,找一找做姑娘时的那种感觉。 却原来姐姐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一回到老家,吃得饱,睡得着,早晨六七点了都不知道醒。若是在城里自己的家,早晨四五点钟醒来是常事,而且不管睡多晚,哪怕凌晨一两点钟才入睡,情景也是这样。我睡得好,姐姐则睡不好。她说乡村的夜咋这不安静呢?近处猪叫、狗叫,远处驴叫牛叫,都是她不能入睡的原因,她总说我有本事,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安然入眠。看我睡得香甜,她就愈发生自己的气。数羊,或者背诵一些陈年往事,刚刚有些睡意,邻居家的牛“哞”一声,就又把她惊醒了。 一个一个的夜晚,就是在我的安然入睡和她的碾转反侧中度过的。每次我从老家回到城里,都带着一脸睡够了的表情,她问我为什么能睡得好,我当然解释不清楚,但有一种方法可以验证,那就是关上耳朵。 哥哥把猪圈就建在了院子里,一排十几间猪舍。最近一头母猪生了十三头小猪,它就有功之臣似地,白天也哼哼,夜里也哼哼——其实这是一头有出息的母猪,总是用哼哼声提醒小猪它要躺倒了。它用长长的大嘴超前一耠,就把小猪耠到了边儿上,然后自己倚着墙侧卧(免得压着小猪),把两排乳房亮出来,哺乳。说它有出息,是因为哥哥养过没有出息的母猪,庞然大物样的身躯,不管不顾地朝哪里一卧,压了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那些个小生命都生得滚圆,纯白色,小尾巴像线绳一样,可爱得一塌糊涂。因为乳头只有十二个,所以他们每天的争夺战,都是空前的激烈,十三只小猪闹出的动静,也像一台戏一样。那种彼此踩踏的尖叫,或者饥饿带来的委屈,都能让它们吵翻天空,夜的不宁静,也源于它们就生活在我们的窗根底下,所以最近一次回家,姐姐尤其显得痛苦。她在夜里自言自语,说你能关上耳朵,我咋就关不上,这耳朵咋关呀! 我睡得香甜时,居然听到了姐姐这句话。听到了就不能不笑,一笑就把自己笑清醒了,清醒了还笑,笑得自己肚子都是痛的。睡不着了,索性陪姐姐聊了半宿的天儿,话题就是如何关上耳朵的。我说我真的能关上耳朵,在我想入睡的时候,我把耳朵关上,就万籁俱寂。那一时刻,大脑感受的颜色是黑的,就像黑洞洞的屋子一样,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有一只瞌睡虫,在那黑屋子里晃啊晃的。不知不觉,人就开始漂浮,这时离深度睡眠已经不远了。可如果我不关上耳朵,我听那些个声音,就是一种享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矫情,可我确实不反感那些声音而享受那些声音。尤其是那些个小猪,它们对决时的那种激烈,和吃饱喝足以后满足的哼哼,都让我着迷。我甚至喜欢听它们彼此撕咬的声音,叫的声嘶力竭,但却显得虚张声势。猪妈妈几声不痛不痒的呵斥,它们就能安静片刻。想到它们蚂蝗一样盯在猪妈妈身上的样子,就感叹猪妈妈也是一个伟大的妈妈,它哺育那样多的儿女给人类造福,人类实在是应该感谢它们。 夜晚的天空空旷而寂寥,这也是我能在闹中取静的方法之一。窗子上的窗帘,都被母亲取下来,洗干净,收起来了。母亲为什么要收起窗帘呢?她说用不着。村里家家都是深宅大院,窗帘实在是不需要遮挡什么。可母亲说,没有了窗帘,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能看到窗外的星星。我实在是为母亲的这个创意高兴,于是也在关闭了电灯以后睁开了眼睛。乡村的夜被各种声音赋予了生命,但这里没有光污染,天是清湛的颜色,星星显得细小,星光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人与天空就显得距离近了。眯起眼睛,似乎就是能飞天的仙女。这个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关起耳朵,因为心灵像天空一样宁静安详,睡着时,连梦都没有。 许多个话题,就是这样的不眠之夜聊出来的。村里的人和事,像幕布一样有了古旧的颜色,但都在意识中潜伏着,随时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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