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梵先生热爱声色,喜欢美食,不道貌岸然,不装腔作势。我在香港跟他读过半年书,选他课的女生人数众多,叽叽喳喳把教室围成半圆形,一撮男生被挤在最后一圈,常用又清高又哀怨的眼神注视前面的小女子。李欧梵走进教室,先用广东话讲几句开场白,论小说谈电影时粤语国语夹杂,不得已提到理论时,用英文;讲完理论,顺便讽刺一下理论的冷血。然后,皆大欢喜地看幻灯或看录像。黑暗中,他的旁白与其说是解说,不如说是台词。一个缠绵的女生因此说,听李欧梵讲和平饭店的艺饰风,像是听他描述一位昔日佳人。 不知为什么,同学中间普遍地认为欧梵先生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写过并向往过"浪漫的与颓废的"(参见〈现代性的追求〉),也许是他发出的"布拉格明信片"已无望抵达当年惊鸿一瞥的美人(参见〈世纪末的反思〉),也许是他在香港〈信报〉专栏上写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情书(参见〈狐狸洞呓语〉),也许是,因为他帮范柳原流的那"一滴偷偷的眼泪"〈参见〈范柳原忏情录〉〉。而主要的现场证据是,他在课堂上让我们看据张爱玲小说改变的电影〈半生缘〉时,看到世钧的最后一个残留一线生机的电话在楼梯口无望地响了又响归于寂灭时,竟忘了教学讲解,只发了一声叹息。所以,大家倾向于把李欧梵想象得很罗曼蒂克,是一剂毒药,毒别人,也谋害自己。便有特别好奇的女同学说要约李欧梵喝咖啡喝酒,叫了我一起去,意思是要听李欧梵酒后吐真言。 时值香港电影院回顾法国殿堂大师侯麦(Eric Rohmer)的电影,咖啡的话题便从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开始。侯麦的主人公大多是知识分子,包括大学教授,遭遇的常是情爱困境,比如,如何和一个迷人的女人相处,如何抗拒她的魅力。李欧梵居然老老实实地说,他是从来没这样的艳遇,要是真能碰上,他说他大概无法免疫于美人,接着又是一声叹息。大家便微微地有点失落,觉得"李欧梵怎么可以没有故事"!在我们飞扬的心思里,我们似乎觉得象他这样的人是不必也不会遵守人间道德和秩序的;也即是说,他应该过着某种颓废的,甚至是荒唐的日子。但是,在咖啡的雾气里,我们发现李欧梵其实愿意在尘世过日子,愿意象张爱玲那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让我们莫名地觉得惆怅,一方面,我们发现其实这个"浪漫旗手"已厌倦了背负从徐志摩那里接过来的旗帜;另一方面,他对日常生活的深深向往和眷恋又让我们感动不已。 然后,隔了一个学期,同学中间就开始传"李欧梵碰上李玉莹"的故事。在不同的版本里,李玉莹有时是新加坡人,有时是台北人,终于也有说是香港人的。后来,在上海和他们见了面,也终于知道,李欧梵化了六十年时间修来的女子是如何地值得。至于他们的故事,那真是既是传奇,也是反传奇;是"十八春"的开头和"倾城之恋"的结尾,加上"滚滚红尘"的恣意恩爱,就象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没见过他们的人,不会明白。也许,张爱玲的故事〈爱〉的结尾倒是可以作为他们俩的"爱"的开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这是真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