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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缘时势要求 以合时人嗜好—以评议鲁迅、胡适的有关“谴责小说”论点为中心

http://www.newdu.com 2017-12-12 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 佚名 参加讨论

    本文由作者特别提供

    [内容提要]不能将谴责小说看成是“次等”的小说品类,“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不是所有谴责小说的通病,而是某些具体作品的缺点。“特缘时势要求”、“以合时人嗜好”是晚清谴责小说生成的原因,如果再加艺术上的精心结撰,就能成为很优秀的作品。
    [关键词]谴责小说 反省态度 描写技术 今之健者
    “谴责小说”这一文学史上的学名是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命定的,一直沿用至今。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他将“讽刺小说”、“谴责小说”和“黑幕小说”分为三个挡次。讽刺小说以《儒林外史》为代表,说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词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 可见优秀的讽刺小说是具备很高的艺术水准的。至于谴责小说则是以《官场现形记》等为代表,在晚清“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其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匡世,似与讽剌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 显然,其艺术性就远不及讽刺小说了。对黑幕小说,鲁迅则认为是此种揭露性小说的一种“堕落”,它“以抉摘社会弊恶自命,……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 对谴责小说,鲁迅是抱着一分为二的态度,既指出他有“特缘时势要求”的一面,又感到它们的艺术品位较为低下。在《中国小说史略?第28篇?清末之谴责小说》中,鲁迅提及了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以下简称为《现形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以下简称为《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曾朴的《孽海花》等四部小说,被后人在文学史上引申为“四大谴责小说”。
    (一)
    胡适在1927年为《现形记》的东亚版写序之前,是读过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的,他在序言中也表示同意鲁迅的观点。但胡适在序言开端介绍了李伯元的生平之后,第一句话就说:“《官场现形记》是一部社会史料。”这第一句话就表示就他要换一个“视角”来加以论述。胡适既同意鲁迅所用的文学审美视角,但他又要侧重从社会史料的角度去加以剖析《现形记》,这样才不致重复鲁迅的意见,而且能写出自己的新意来。胡适写道:
    《官场现形记》是一部社会史料。它所写的是中国旧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制度与势力。——官。它所写的是这种制度最腐败、最堕落的时候,——捐官最盛行的时期。(重点是原有的)
    如果从“社会史料”的角度去研究,它就成了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东西了,这部书就有永恒的保留价值,它在比较宽阔的界域中揭露了封建没落时期的官场。在1903年欧阳钜源(茂苑惜秋生)所写《现形记》的《序》(胡适认为这篇序大概是李伯元自己写的)就深刻地指出,人们为什么会争着去做官的原因:“盖官者有士农工商之利,而无士农工商之劳也。天下爱之至深者,谋之必善;慕之至切者,求之必工。”而在小说结末的第60回,再一次强调了这个“利”字的诱惑力:“统天底下的买卖,只有做官利钱顶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利钱最厚,而做官又不难,举手之劳,还能有丰厚的回报,何乐而不为呢?
    另一部谴责小说《怪现状》也有大量的篇幅去写官场,而且与李伯元的上述的结论是共同的,真可谓异曲同工。在它的第100回的“回评”中也说:
    曾闻诸人言,合肥李文忠恒詈人曰:“天下最易的是做官,连官也不会做,真是无用的东西了。”昔者闻而疑之,何文忠之轻视做官,一至于此!今观此回,以一蠢如鹿豕之人,仅在官署当仆役数年,即能抱笏登场,俨然人上;始信文忠之言为不谬也。以不通一进而为不知羞,即可做官,是殆作者之微言欤。
    李鸿章的这个故事是流传得很广的:李鸿章每问被保荐来的人,有何专业?如学过某种专业,他就尽量派他去做相关专业的工作;如果说,什么也没有学过,他就会说:那就做官去!这也是形容在封建社会中做官不必学有专长,是非常容易对付的事。更何况晚清是有捐官的定制,也是买官与卖官最盛行的时代。
    因此,在《现形记》和《怪现状》中开头就着重写“跑官买官”。在《怪现状》的第50回,九死一生说:“至于拿官当货物,这货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卖”。然后就从高到低,逐级按价一层层卖将下去,或批发,或零售。在《现形记》第4回中就出现了这样精采的描写:
    他这人生平顶爱的是钱,自从署任以来,怕人家说他的闲话,还不敢公然出卖差缺,今因听得新抚台不久就要接印,他指日也要回任,这藩台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的幕友官亲,四下里替他招揽买卖(原批:贿赂公行,不成世界)。其中以一千元为码,只能委个中等差使。顶好的缺总得头二万银子。谁有银子谁做,却是公平交易,丝毫没有偏祜。
    正因为当时跑官买官风气特盛,所以《怪现状》第5回所写的情节与《现形记》几乎“撞了车”,可是他们的作品是在同年发表的,不存在这个人去套用了那个人的情节:
    他在怀里掏出一个折子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开着江苏全省的县名,每一个县名底下,分注了些数目字,有注一万的,有注二三万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虽然有些明白,然而我不便就说是晓得了,因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此时炕也不坐了,拉了我下来……他附着了我的耳边,说道:“这是得缺的一条捷径。若是要想那一个缺,只要照开着的数目,送到里面去,包你不到十天,就可以挂牌。
    做官的自己爱钱,而他的官又是花大价钱买来的,他到任后的搜括当然更是凶狠,因此,《现形记》里至少两次提到做官七字诀:“千里为官只为财”。从这个视角出发,胡适就不用鲁迅用过的“笔无藏锋”的贬词,而是用了“酣畅淋漓”褒词。写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胡适所着眼的“社会史料”的视角定位也是非常有道理的。
    但侧重社会史料角度之外,胡适也是从文学的角度去评判《现形记》的得失的。他认为《现形记》写得最好的是第43、44、45回。他说“这三回的‘佐杂现形记’真可算是全书最有精彩的部分。”他认为,李伯元写大官往往不大自然,因为材料是间接得来的,而写佐杂小官,就有声有色。可是李伯元抵挡不住若干“话柄”的诱惑,如果他不去摭拾这些官场话柄,而是写他自己观察过的和体验到的生活,“他的文学成绩必定大有可观,中国近代小说史上也许添一部不朽的名著。”也就是说,这3回的内容与笔法是《儒林外史》式的。
    鲁迅从审美的角度批评谴责小说“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胡适却从“浅人”(主要是中下层市民)的视角去看待这一问题,于是他认为:
    但作者个人生计上的逼迫,浅人社会的要求,都不许作者如此做去。于是李宝嘉遂不得不牺牲他的艺术而迁就一时的社会心理,于是《官场现形记》遂不得不降作一部摭拾话柄的杂记小说了。
    讽刺小说之降为谴责小说,固是文学史上大不幸的事。但当时中国屡败之后,政制社会的积弊都暴露出来了,有心的人都渐渐肯抛弃向来夸大狂的态度,渐渐肯回头来谴责中国本身的制度不良,政治腐败,社会龌龊。故谴责小说虽是浅薄,显露,溢恶种种短处,然他们确能表示当日社会的反省的态度,责己的态度。这种态度是社会改革的先声。……我们回头看那班敢于指斥中国社会的罪恶的谴责小说家,真不能不脱下帽子来向他们表示十分敬意了。(重点是原有的)
    胡适知道李伯元虽享盛名,但毕竟是个贫困的卖文为生者,为了生存,他的作品不可能精雕细刻;其次胡适谈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浅人社会”的要求,所以作家也“迁就一时的社会心理”。鲁迅的“以合时人嗜好”也是这个意思,但鲁迅是一种“精英视角”。而胡适却认为通俗文学是有一个面向中下层市民社会的问题。我们常常用很不礼貌的“媚俗”这一贬词去指责通俗文学,“媚俗”的作品当然是有的,但李伯元的小说没有什么“媚态”,说他“适俗”我以为还是恰如其分的。如果李伯元当时写出《儒林外史》这样的作品,中下层市民并不一定会如此趋之若鹜的“狂热”:
    晚清上海,本是中国骂官的最好的场所,允许骂,有人听。《官场现形记》骂得痛快淋漓,,全面,解恨,因此出版以后,纸贵一时,影响空前。模仿之作,风起云涌。
    据统计,从1905到1911年,以“官”或“官场”命名的小说,至少有16部,而以“现形记”命名的小说,也至少有16种。 清朝的文字狱是一直非常厉害的,可是在上海就能骂。胡适说:
    向来人民对于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恰好到了这个时期,政府的纸老虎是戮穿的了,还加上一种傥来的言论自由,——租界的保障,——所以受了官祸的人,都敢明白地攻击官的种种荒谬,淫秽,贪赃,昏庸的事迹。
    其实鲁迅的“特缘时势要求”,“以合时人嗜好”这12个字是容量非常大的。但“以合时人嗜好”的精英视角与大众视角的结论是不同的。可以想像,一般的市民对李伯元的作品已有了一种“嗜好”,那就是有了一种“瘾”,就如嗜烟嗜酒一样,现在是嗜书——嗜谴责小说,有李伯元在《世界繁华报》上的《现形记》的连载,就要去买来过“瘾”,上海的现代化文化市场中的文学板块就是这样孕育发展起来的。只要看《现形记》的光绪甲辰本(1904),就是24册36卷的“口袋本”,每册只有2回、至多3回小说。这种几乎是比64开本还小的书是给人放在口袋中的,它不是给文人雅士在书斋中密圈密点地去研读的,而是符合市民读者的既便于随身携带,也可随时翻阅的要求,这也说明我们的文化市场正在考虑迎合各类读者的需求——不仅内容的迎适,而且也考虑到外观形式的多样化,这也是文化市场步向成熟的一个标志。
    而胡适更从“反省态度”和“社会改革的先声”这个角度来论证此类谴责小说的社会作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论点。中国人过去一向自诩为“地大物博”、“开化最早”、“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鲁迅称之为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的夸大狂。而胡适则认为谴责小说出现了一种民族的“反省的态度”、“责己的态度”,这也是一种民族的良知的觉醒,因此他觉得应该向这些指斥中国罪恶的谴责小说家脱帽致敬。我认为胡适在这篇序言中既同意鲁迅的审美角度去批评《现形记》的不足,同时又多角度地探讨谴责小说的积极面,胡适的见解是全面而中肯的。
    再说,《儒林外史》与《现形记》的社会影响面也是不同的。胡适看到了这一点:
    ……书里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谈的什么“举业”、“选政”,都不是普通一般人能了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说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广,但这部书在文人社会里的魔力可真不少!
    至于《怪现状》,胡适没有为它写过什么长篇论文,但胡适1917年在《新青年》中与钱玄同通信时,他说:“钱先生谓《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书为小说之有价值者,此盖就内容立论耳。……《二十年怪现状》在上所举同类之书中,独为最上物。所以者何?此书以‘我’为主人。全书中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得此一个‘我’,乃有所附着,有所系统。此其特长之处,非李伯元所及。” 当时的评论家是很重视第一人称的小说的,认为这是刚外国小说中学来的技巧。因此,在《怪现状》中一个“捉襟见肘”的“我”,竟使胡适钦服到这般地步,贸然就将它列为六部之首。到1922年,他在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时,对这一“我”字结构的评价略有改正。但他对该书并没有什么精辟深刻的论点。
    (二)
    胡适还为《老残游记》写过序言 。胡适序言的开端也像《现形记?序》一样是从刘鹗的传记谈起的。他首先为刘鹗辩诬。关于这一点,在今天看来,也是大快人心的。像刘鹗这样一个人,一生也做过不少好事,也想救国救民,结果被流放到新疆,郁郁客死他乡。他的罪名竟是“汉奸”。胡适却为他翻了案:
    他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学者,同时又是一个很有识力与胆力的政客。……刘鹗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认,三是请开山西的矿,四是贱买太仓的米来赈济北京难民。为了后面的两件事,他得了许多毁谤。太仓米的案子竟叫他受充军到新疆的刑罚,然而知道此事的人都能原谅他,说他无罪。只有山西开矿造路的一案,当时的人很少能了解他的。他的计划是要“严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矿路归我。如是则彼之利在一时,而我之利在百世矣。”这种办法本是很有远识的。但在那个昏愦的时代,远见的人都逃不了惑世误国的罪名,于是刘先生遂被人叫做“汉奸”。
    刘鹗真是生不逢时,如果他生在今天 ,那他一定会在改革开放大业中做个开路先锋,还是一位为引进外资大献身手的外贸谈判专家。刘鹗的见解实在太超前了。
    解放以来,主要是因为他对“北拳南革”的一些所谓“预言”不合潮流,以至于给他戴上了“反动文人”等等的帽子。但胡适在这一问题是作了比较客观公允的评价。他认为,“《老残游记》的预言无一不错。这都是因为刘先生根本不赞成革命。”他又用一种精确的计算法告诉我们:“此书作于庚子乱后,成于丙午年,上距拳匪之乱凡五年,下距辛亥革命也只五年。他说拳祸,只是追记,不是预言。”那么,胡适是话中有话的,就是说刘鹗对拳乱的评价是不错的。我认为,胡适的见解是基本正确的。胡适对刘鹗将“南革”看成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是持否定态度的。不过他又指出,刘鹗也“只是根据当时的趋势”,我们总不能因为在革命派与改良派尚在剧烈论争中,他对革命有误解,而否定他的整部作品的成就。胡适就在这样的前提下,开始用审美视角谈《老残游记》的文学技术。胡适说:
    但是《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却不在于作者的思想,而在于作者描写风景人物的能力。古来作小说的人在描写人物的方面还有很肯用力气的;但描写风景的能力,在旧小说里简直没有。
    《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风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烂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画。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重点原有)
    在这一点上,鲁迅与胡适的见解是有相通之处的。鲁迅也认为刘鹗的作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但胡适则是将刘鹗这一优点,提到了文学史的高度——着眼于作品在文学史上富有创新的闪光点。胡适认为这闪光点最主要的是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以第12回刘鹗写“止水结冰”、“流水结冰”和“月下云山”等描写段落为例,说作者懂得不但人有个性的差别,“景物也有个性的差别”;二、以第2回王小玉唱书为例,说作者善于用“通感”手法使读者“从这些逼人的印象里感觉那无形象的音乐的妙处”。关于第一点,胡适非常称颂刘鹗的实地的精细的观察,“知道了景物各有个性的差别,我们就应该明白:因袭的词章套语总是浮泛的,拢统的,不能表现某地某景的个别性质。”胡适将刘鹗的成功经验给总结出来了,有精细观察还得和顶尖的白描工夫相匹配,互为表里,才能相得益彰:“这种白描的工夫真不容易。只有精细的观察能供给这种描写的底子;只有朴素新鲜的活文字能供给这种描写的工具。”所谓“通感”也叫“移觉”:“人们日常生活中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各种感觉往往可以有彼此交错相通的心理经验,于是,在写说上当表现属于甲感觉范围的事物印象时,就超越它的范围而描写成领会到的乙感觉范围的印象,以造成新奇、精警的表达效果。” 胡适认为,王小玉的唱书是小说中“最用气力的描写”,也是“很大胆的尝试”:“音乐只能听,不容易用文字写出,所以不能不用许多具体的物事来作譬喻。白居易、欧阳修、苏轼都用过这个法子。刘鹗先生在这一段里连用七八种不同的譬喻,用新鲜的文字,明了的印象,使读者从这些逼人的印象里感觉那无形音乐的妙处。”我们读那第2回时,先是感到“叹为观止”,叹是叹的刘鹗能将具体的比喻化为乐谱,用文字再现王小玉的歌喉;后又感到“余音绕梁”:他的文字 “凝固”了这美妙的乐音,刘鹗这段文字可以随时随地为读者“重放”这段千古绝唱。胡适在论文中一再用“白描”、“新鲜”、“鲜活”、“肯用力气”、“熔铸新词”、“逼人”的“活文字”,来强调刘鹗的特有的、前无古人的文字魅力,说明了他受感染和被征服的阅读体验。
    至于对《老残游记》的主要内容的欣赏,鲁迅与胡适是有着共同的感受的。那就是写所谓“清官”的可怕。他们两人共同引用了刘鹗的第16回回评: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作者苦心愿天下清官勿以不要钱便可任性妄为也。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
    胡适指出,刘鹗笔下的两个“清官”,一个是实有其人的,玉贤即影射毓贤;另一个是刚弼,“似是一个假名,只借‘刚愎’的字音”,是作者塑造的酷吏形象。毓贤在山东曹州做知府时,杀人如麻,竟杀出了一个“路不拾遗” 政声来,被上司误当“清官”与“能吏”。可是《老残游记》却指出,这个玉大人“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那就是说,刘鹗所否定的不是“清”字,而是“任性妄为”,将那种不顾老百姓死活,劳民伤财还不够,甚至用“万家流血顶染腥红”作为手段,泡制“政绩”,为自己画就一幅连升连捷的“升官图”。刘鹗笔下的酷吏,虽然没有贪污,可是他们不择手段,甚至以残害百姓的恶劣手段制造“政绩”,他们的升官是建筑在民不聊生的基础之上的,这实际上是呈现了刘鹗自己的一付“为民请命”的赤热心肠。
    通过上述对《老残游记》的分析,它确是在内容和艺术上均属上乘之作,小说既无“辞气浮露”,又没“笔无藏锋”,也不“连篇‘话柄’”,它怎么能划进“谴责小说”之列?
    (三)
    胡适对所谓“四大谴责小说”的评价的最大失误是对《孽海花》的若干见解。他在1917年答复钱玄同对六部有价值的小说的评价时说:“《孽海花》一书,适以为但可居第二流,不当与钱先生所举他五书同列。此书写近年史事,何尝不佳?然布局太牵强,材料太多,但适于札记之体(如近人《春水室野乘》之类)而不得为佳小说也。”他接着又说:“《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 这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后人认为胡适只是在上海念书时读过《孽海花》,以后就只凭印象随便说话,而且再也没有认真去研究它。1922年,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时,在论及谴责小说的前三部后,竟然对《孽海花》一字不提。直到曾朴逝世,胡适写纪念文章时,对曾朴的翻译功力大加赞扬,而对《孽海花》还是坚持己见:“但我曾很老实的批评《孽海花》的短处。十年后我见着曾孟朴先生,他从不曾向我辩护此书,也不曾因此减少他待我的好意。” 其实曾朴是为他的小说的“布局太牵强”的批评作过辩护的,只是胡适没有读到此文罢了。曾朴说:
    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从头开起,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我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推展出各种形象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儒林外史》等是谈话式,谈乙事不管甲事,就谈到丙事,又把乙事丢了,可以随便进止;我是波澜有起伏,前后有照应,有擒纵,有顺逆,不过不是整个不可分的组织,却不能说它没有复杂的结构。
    这正是鲁迅评价《孽海花》时所说的“结构工巧”了。鲁迅对《孽海花》的结构的见解是胡适所不及的。分析长篇小说“结构”是需要“细读”的,稍一粗疏,就会忽略过去,与作者的匠心产生极大距离。胡适对《孽海花》结构艺术的批评即为适例。
    当金松岑将这一题材写成政治小说,把稿子寄给曾朴看时,曾朴建议“想借用主人公做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三十年来的历史,避去正面,专把那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较廓大。当时就把我的意见,告诉了金君,谁知金君竟顺水推舟,把继续这书的责任,全卸到我身上来。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把金君四五回的原稿,一面点窜涂改,一面进行不息,三个月功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 曾朴敢接这部稿子并非贸然。曾朴过去经常出入金雯青的原型洪钧的府第,洪“为吾父之义兄,同时又为余闱师之师,谊属‘太老师’,故余当时每称赛金花为‘小太师母’。” 他们是世交。曾朴既熟悉晚清上层知识界和官僚的生活,他笔下的许多人物原型又是他的父执。而他又很有气魂地定下了这部小说的主干立意:
    这书的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连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
    因此,鲁迅说它“结构工巧,文采斐然”是不错的。至于说它“张大其辞”的批评就显得较笼统,因为“张大其辞”与夸张之间是划不出明确的界线的。将《孽海花》说成是谴责小说也缺乏足够的根据。其实这是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有论者认为:“事实上,最早突破传统历史小说‘复活’‘历史’模式,用‘生活史’和‘精神史’形式表现历史进程的,是20世纪初曾朴的《孽海花》。”也就是说,过去中国的历史小说的模式是“复活”历史,而对法国文学素有研究的曾朴则吸收了法国19世纪小说的叙事格局,以世态风俗描绘去展示时代风貌,他实际上是一位“中国现代长篇历史小说的开拓者” 。
    《孽海花》前二十回出版后,很快就再版达15次,行销5万部。得到许多好评。蔡元培说:
    《孽海花》出版后,觉得最配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与轶事的多,为从前小说所没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据当时的一种传说,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书中的人物,大半是我所见过的;书中的事实,大半是我所习闻的,所以读起来更有趣。
    而林纾则评价说:“方今译小说者,如云而起,而自为小说者鲜。纾日困于教务,无暇博览,昨得《孽海花》读之,乃叹为奇绝。” 他又曾说:“所恨无迭更司其人,能举社会中积弊著为小说,用告当事,或庶几也。呜呼!李伯元已矣,今之健者,惟孟朴与老残二君,能出其绪余,效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社会之受益,宁有穷耶!谨拭目俟之,稽首祝之。” 至于对曾朴这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定位,还是郁达夫说得较为确切:“中国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这一道大桥梁,中国20世纪所产生的诸新文学作家中的一位最大的先驱者。”
    本文的结论是,按照鲁迅对谴责小说的“定义”:“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那么我们只能将《现形记》与《怪现状》列为谴责小说。《老残游记》虽有如此强烈的谴责性,可是它应属于社会小说;而《孽海花》则是历史小说。这两部虽是未竟之作,但就已发表的部分来看,他们的艺术水准是达到了优秀小说的条件了,它们不应属于“别谓之”的挡次之中。
    不过我们也应该辩证地看问题:谴责小说本不能算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小说类型。我认为,应该着眼于鲁迅的非常精辟的“特缘时势要求”,“以合时人嗜好”这一论点,这12个字真可算是对“谴责小说”的经典评价:它说明在清末的时势中,这种谴责性的小说的数量必然是可观的,而所谓“嗜好”,也就是读者的强烈的“期待视野”。这些小说对揭发当时腐败的政府,曾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们其实也是清末特定时势下的从讽刺走向“怒斥”的必由路径;这些谴责小说深入中下层社会,动员市民关心政局,起到了梁启超们倡导的政治小说所不能达到的社会效应。在那时,“婉而多讽”不可能成为时尚,那时的流行色调是“掊击”与“纠弹”,鲁迅的这4个字也是极有份量的,它说明特殊的时势要求小说有一种火辣辣的烧炙感。对这种从讽刺走向怒斥的小说我们也可“别谓之”谴责小说,像《老残游记》这类优秀的小说,按其内容划归为“社会谴责小说”也无可厚非,条件是在我们的头脑中应该将鲁迅对谴责小说判断不视为是一个“定义”,也不再将谴责小说看成“低人一头”的小说类型,“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是某些具体作品的缺点,不是所有谴责小说的通病。至于有关黑幕小说的问题,当容后专文详论之。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3篇?清之讽刺小说》,《鲁迅全集》第8卷第181—18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8篇?清末之谴责小说》,《鲁迅全集》第8卷第239—250页,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本文中所引的鲁迅评谴责小说的引文,如不特别注明,皆引自该文。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8篇?清末之谴责小说》,《鲁迅全集》第8卷第250页,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
    胡适:《官场现形记?序》,见《胡适文存》第3集第383—393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本文中所引的胡适评《官场现形记》的引文,如不特别注明,皆引自该文。
    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6卷?晚清文化》第51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林瑞明:《〈官场现形记〉与晚清腐败的官场》,《晚清小说研究》第236页,台湾联经出版社1988年版。
    鲁迅:《热风?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第38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16页,载《最近之五十年——〈申报〉馆五十周年纪念》,上海书店1987年根据1922年《申报》馆本影印。
    胡适:《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转引自《胡适文存?第1集》第28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
    胡适:《老残游记?序》,见《胡适文存》第3集第394—411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本节中所引的胡适评《老残游记》的引文,如不特别注明,皆引自该文。
    《辞海(增补本)》第325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胡适:《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转引自《胡适文存?第1集》第28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
    胡适:《追忆曾孟朴先生》,转引自魏绍昌编《〈孽海花〉资料》第2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曾朴:《曾孟朴谈〈孽海花〉》,转引自魏绍昌《〈孽海花〉资料》第13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曾朴:《曾孟朴谈〈孽海花〉》,转达引自《〈孽海花〉资料》第129—130页。
    崔万秋:《东亚病夫访问记》,转达引自《〈孽海花〉资料》第139页。
    曾朴:《曾孟朴谈〈孽海花〉》,转引自《〈孽海花〉资料》第131页。
    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第26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蔡元培:《追悼曾孟朴先生》,转引自《〈孽海花〉资料》第198页。
    林纾:《红礁画桨录?译余剩语》(英?哈葛德原著),商务印书馆1906年版。
    林纾:《〈贼史〉序》(英?迭更司原著),商务印书馆1908年版。
    郁达夫:《记曾孟朴先生》转引自《〈孽海花〉资料》第207页。
    [原载《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科版)》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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