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家显得并不怎么宽敞;也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我走进去时感到光线很暗;从窗口望出去,是很小的一块空地和大片的楼房。我努力想象着这位意志力非凡的作家如何足不出户、枯坐家中,在有限的现实空间里为我们创造了无限的精神空间。史铁生在他爱人的帮助下从里房出来,我面前的这位年逾不惑的作家,已经有颇为明显的谢顶,宽阔的前额上刻印着粗放的皱纹,流溢其间的是豁达、温和和几许苍凉,面色有些疲惫但决无颓唐。他对我说,中午看泰森复出后的第一场比赛,所以睡得有些晚了。他的声音浑厚而舒缓,呈一种沉吟的调子,这调子一直回旋在我们下午的谈话中,使我忘记了窗外北京三月里的飒飒劲风,让我自然地联想起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我与地坛》以至《务虚笔记》里流淌的旋律,它们化解了现实的苦难,传达着绵绵无绝的冥思与梦想,好像缓缓上升的云梯,引我们去看那灵魂的优美歌舞,它凝重而热烈,空灵而直抵人心,它以此追寻着生命存在的意义。 林:几年前,看到你的《务虚笔记备忘》,它透露了你创作《务虚笔记》的消息,但也不太肯定它能否完成,现在它终于完成了,你自己感到满意吗? 史:《务虚笔记》我写了有四年吧,从开始到结束。中间断断续续地也干一些别的。我这人写东西别说长的,知篇也很少有一气呵成的。当然这四年主要是《务虚笔记》。至于“满意”,要看怎么说。能够达到我设想的百分之六七十,那也算是满意了;百分之百的达到可能没有。短篇还可以,它所达到的百分比要高得多。长篇不行,有些地方就是觉得没办法。 林:在这个长篇中,对于女性人物的描述比较多,色彩比较浓,这在你其他的小说中似乎难以看到。 史:是的。曾经有人说我的小说逃避爱情问题,其实也不是逃避。逃避的因素是不是有呢?可能有。我遇到的爱情问题毕竟是特殊一点儿的爱情问题。为什么不能完全说我的小说逃避爱情呢?因为我要想清楚或者理解清楚它需要的时间多一些,简单写一下又觉得不对头,所以才积蓄了很久才写了这么篇东西。 林:曾经在《钟山》上读到你的《爱情问题》,这篇散文应该是这方面思考的结果吧。读《务虚笔记》时感到散文中的许多观念性的东西在小说中被“泡”开了。 史:实际上写《爱情问题》时,小说中相应的一部分已经写完了,它是写这部长篇过程中的一个“副产品”,可以说是对长篇中相应的一部分的总结。 林:“爱情”是不是《务虚笔记》这部长篇的重大主题呢? 史:应该是这样。有朋友看了说我这部应该是爱情小说,我说也可以这么算。我想爱情问题的深意应该是贯穿到人的所有领域里去的,它作为永恒主题也就在这里,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 林:是的。比如说你在《务虚笔记》里描述爱情时,很多地方特别强调了“梦”——人的梦想、梦境。 史:我想人们更多的时候是存在于他的梦想(或者叫欲望、理想里的。如果可以做一种计量的统计的话,人的多数时间应该是在这种状态里,而实际做事的时间能占多少呢?只有当你梦想的时候,你的存在才更为显明。而实际上人的爱情、性爱离开梦想简直是要死掉的。 林:所以我们看到残疾人C的生命勃发离不开梦的牵引,而诗人L关于性爱的那段思辨中包含的莫大困惑,其中的关键之一是否就是一种梦的丢弃和失落呢? 史:诗人L他本身存在着这样的梦,但是他很迷惑,不知道梦的指向是什么。他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欲望横生的好色之徒。实际上他向我们表明我们一向碰到的矛盾都是性和爱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我们的梦想终究会指向何处?它以什么样的方式牵引着我们? 林:这都与人的一些根本问题有关。 史:是的,比如说性是一种语言,那么它究竟要表达什么?它为什么成为禁区,又为什么成为欢乐?为什么它突破禁区反而成就一种欢乐? 林:与此不列关联的是“虚无”的问题,你似乎相信人的健全的爱(包括性爱)是对虚无的抗争,你批虚无置于一个相对的位置上。 史:哲学上讲“无”是存在的,它被存在所证明。也就是说,“无”这种东西也不能不存在,但绝对的虚无是不可言说的,或者说是没法存在的。 林:你有一个中篇《第一人称》给我很深的印象,我感到它表现了作为主体的人的局限性,它让我想起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概念“统摄”,人在爬楼或登山时,视界的边缘在扩大,而这种扩大是没有止境的。 史:你说的作为主体的人的局限性,是他的处境。他不断在更大的维度里看,但他终归有一个盲点,他的宿命就存在于这个盲点中。有人说我这篇小说的最后一笔是一个败笔,我不这不这么认为。我还有一篇小说叫《别人》。这两篇小说应该合起来看,可能会更有点意思吧。那个本来我想叫“第三人称”,——“别人”嘛。或者说本来我想把《第一人称》叫作《我》,而“我”这个词的感觉有点限制,不如“第一人称”的意思广阔。你刚才谈到了视界的扩大,一方面这没有止境,再就是当视界扩大之后又具有了不同的意味,因为你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林:那么这种“看到”本身即是对“我”——主体的一种印证。像《命若琴弦》里的小瞎子最初将“弹断一千根琴弦便可见到光明”当作一个绝对命令,而最终在他不懈的努力反抗苦难的过程中,他实际上把它当作了一种相对的启迪,这个过程便是生命的展开,也即它的意义所在。 史:可能是这样的。人一直在参与的历史,正如人的爬楼,不停地发现事物的结构,试图认识这个世界,事实上人一直在做这种事情,即作着一种绝对的努力,但最终你会发现你的处境一直在一种相对的位置上。 林:谈到人对历史的参与,我想到你在《务虚笔记》中关于人与历史的关系的悖论,大意是人在历史之中,又在历史之外,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可能获得统一呢? 史:小说中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具体地表明这一点,但整个情绪是这样的:两种历史的观点,一个是人对历史的主动性,它逃不开你的当下的或者说主观的参与,但同时它又是一个客观的、宿命式的东西。这就像牌已经发好了,但怎么打还有赖于牌手的行动。没有人的参与,历史便没法进行。 林:关于一个人的出生问题,在你以前的小说中出现过,而《务虚笔记》里,除了对原来小说的大段节录,还有更加充分的展示。你认为真正的出生是在不断地产生着。 史:这在小说的下半部分(尤其是结尾部分)还有一些说法。前面讲的是人不断地在出生,后面则涉及一些更为基本的问题。譬如说“我在哪儿?我到底在哪儿?”F医生拿着解剖刀找不到“我”,你的身体只是使你成为一个结构,你不能具体地找到你在哪儿。同时这个生理的“我”又没法离开整个的外在的一切,成为“我”。那么最后这个“我”究竟成为什么?它很可能是很抽象的“灵魂”,或者是世界的全部信息的一种无序的编置。 林:你在《务虚笔记》中用很多的篇幅写了“我”的童年记忆中那个可怕的孩子,这是否与你个人的某个情结有关?它传达了一种恐惧的情绪,当然在W,是对它的战胜。 史:应该是这样,但这不只是一个情结的问题。比如我写到爱的问题,爱以及性的问题,都是人们试图逃脱这种恐惧的方式,它最根本上要表达的是什么呢?它是要逃避“他人即地狱”的意思。但“他人即地狱”约不意味着要逃开他人,而是要使他在人间建立一个自由平安之地。也就是说爱的语言要表达的就是这样。“性”是禁果,是人们对“陌生”的一种探求,一个期冀,而到了爱情,又希望这种自由是平安的。这种情结跟爱、跟性以及这个世界的种种束缚和不自由、梦想等等都是相关的。人从一生下来,到走进小学(我比较多地写了走进小学的恐惧),一进入这们一种境况,就像走出伊甸园一样,就开始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成为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 林:同样出于上述的感悟,小说中也特别强调画家Z走进那所房子、诗人L的情书被贴在墙上时他们所受到的心灵的冲击。 史:对,事实上是由此走进这个世界,走进人间。 林:人的一生都在受这个时刻的影响,正如小说中对画家Z的描述:他一生都在画那个冬天,都在画那白色的羽毛。如果单独看画家Z,他的艺术行为是否可以说使我们看到了从事艺术创造的最初驱力——一种心灵的伤痛。 史:有可能是这样。当然在你说出之前我还没有想到,我只是想,一个人不管从事什么行当,他步入人类社会的开端就在于此,在于自卑感的诞生。至于画家Z,我写他的时候渐渐感到,他是被那个冬天夜晚的事件“拿”住了,成为他要征服的东西,他的一生都被这种征服的欲望所左右了。 林:《务虚笔记》的笔触,在思索和冥想方面,可以说将你自《命若琴弦》、《宿命》以来的哲理性推向了一个极致,有些章节完全可以看作“冥思录”。 史:许多人说我的小说思辨色彩比较重,我也不试图逃脱它,我写过一篇小文章,里面提到我觉得写作是一种命运,意思并不是说命运让我做写作这件事而没有成为一个木匠,而是说我终于要写什么大概已成为一种定局。我在《务虚笔记》的后半部分也提到这个问题:F医生对诗人L说,如果你有一种冲动要写诗,你去追踪它,那么你的根据是什么?追踪的是你呢,还是被追踪的是你?F医生的结论是,这足以证明人的大脑和灵魂是两回事,一个是追踪者,一个是被追踪者。就是说那种灵魂的东西已经存在于你的命运中,你面临的问题是你能不能接近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如果你试图离开它,也许更糟糕。所以我觉得我的命运就是这样,绝大多数时间是坐在屋子里,看看书,想些事情。世界的空间性对我来说太小了。 林:所以冥想、思索的万分就自然比较多起来。 史:是的。 林:你从早期的小说(比如说《午餐半小时》)到思索型、哲理意味很强的小说,这其中的转变对你来说有没有一个契机呢? 史:非常明显的不见得有。大概是从一九八五年左右(我说不准,仅仅是感觉)开始转变。那时候中国人免不了受一些文学理论的影响,认为不能到处深入生活干写作这件事就未免荒唐。当时我虽然管不了这么多,但总有一些疑惑,觉得自己的写作面很窄,生活也会枯竭的,等等。但是后来在写的过程中发现,当写作与生活的关系不再以那种方式理解的时候,你就感觉到,人的心灵的领域更加无边无际,它应该是写不完的,当然也是更难写的。空间上的事情你到处去采访,找点东西来说一说,这相对来说倒是容易的。其实这种认识在别人那里是早已完成了的,而在中国,像我们这一代人,多半是从粉碎“四人帮”之后开始写的,那时还没有这样的自觉。当时的理论界对此也还有争论,现在看来已经是很常识性的,很容易被大家接受了。 林:那么,像《命若琴弦》、《宿命》等,就其表达的哲理而言,将它们作为一种哲学寓言也是可以的,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写哲学寓言,而用小说的方式来写呢? 史:我想是这样的:第一,文学其实是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只要它很有意思、很有启示、大家爱读,它就可以存在,甚至于对它是不是小说、是不是散文都可以不去管它。昨天我还跟一位朋友谈到,如果你的心里有了一种想法,这个想法既不符合已经被规定好了的“小说”概念,又不符合“散文”的概念,其它一切都不能符合的话,你的这种想法是不是就应该作废?如果你仍然要写出来,那么,好,你就随便叫它什么。我很同意叫它“作品”啊,文章啊,等等。再者,我想,哲学从存在主义开始,就更倾向于文学了。好多存在主义大师并不指望用哲学的方式阐述他们的思想,而是试图用文学的方式表现他们的感悟了。就是说,过去的理论较为单纯的是从复杂走向简单,即从纷纭的生活中抽象出一个简单的命题亦或理论、逻辑,这好象是一贯的方式,或者叫作科学的方式。那么当科学的方式捉襟见肘时,人们将从简单走向复杂,这时候可就要用到文学了。 林:这让我想到你在《答自己问》里的话:文学是在智力的盲点上产生的。 史:对。比如说一个道理,一种意义,你感到了,但你要是把它表达为一种简洁的哲学逻辑,就很难理解,虽然它也许并不错,但是它已经近于枯萎,有时甚至你根本就无法作这样的表达。你必须把它“还原”到生活中去,让它活在它产生的地方,它才能发出它的全部消息,很多消息是存在于文学和逻辑之外的。这种“还原”就接近文学了。 林:再就是,这些哲理性很强的小说,它们的叙述方式,它们的非观念可以概括的意象等等,还是非常个人化的,它们置根于个人的体验,这些大概是成就其“小说品性”的重要因素吧。 史:应该是的。个人化问题在我的小说中被不断强调,而所谓个人化的东西不见得是你个人经历过的。人们一般说的你的“经历”就是指你在时间和空间中的行状,那么你的梦境是不是你的经历?你的理解、你的猜想是不是你的经历?而这一切组成了你的全部生命,绝不仅仅是你在空间里做了一件什么事情才是你的经历,恰恰相反,如果你在空间里做了某件事而你并没有感知它,那么它就等于不存在。 林:你在《务虚笔记》里写道:“人的本性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苦难是你极具个人体验的一个主题,几乎贯穿着你一九八五年以来的小说,《务虚笔记》中的一个突出景观是,几乎所有的女性人物都表现出对苦难——心灵的和身体的——的极大承受力,你是否在此强调了人对苦难的坦然承受的态度,坦然承受后才能超越? 史:我想首先是不能逃避。前不久我在《小说界》上发了一篇散文《墙下短记》,结尾恰恰就是这句话。墙所要说的是什么?站在那里,默然不语地向你反复重复的意思就是你得接受它,你不接受它怎么撞都不行。接受并不意味着屈服,而是需要懂得在不尽的墙中有不尽的路,不尽的路的前面还会有不尽的墙。 林:在你的小说和许多散文中,人们不难看到西方哲学尤其是存在主义哲学对你的影响很大。你对之作过研究吗?像《命若琴弦》让人想到《西绪弗斯神话》。 史:谈不上研究,但是我很喜欢,因为有共鸣,让我理解。我谈过一点这方面的书,我感到你感觉到的东西被人家一下子说出来,人家把你的想法分析得对极了。存在主义的全部内容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能说对存在主义有某种我的理解。我觉得在最根本的理解上应该说是对的,这个东西应该说对我影响比较大。不过我想到这种意思的时候,对存在主义还没有看很多东西。有时候确实如大作家所说,苦难把你引向存在的意味。没有这个你靠什么照亮?可能正是靠苦难照亮,靠局限照亮,靠困境照亮。当你发现你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就非想照亮一点儿空间之外的地方不可。 林:当你要将与你的切身思考相关的小说写出来的时候,它的相应的形式上的探索也是很重要的,是吗? 史:这两者绝对分不开。我写东西毫无故弄玄虚的意思,我总是力求能让更多的人看懂。所以有人说我的作品的某些地方是多余,太不信任读者。但是有些东西的形式非得这样不可,别人看不懂,我也就实在没办法。 林:实际上,你一直没有放弃形式的探索。像《中篇1或短篇4》,还有《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猜法》。它们一出现,形式的陌生感即给人以很大的冲击。 史:《中篇1或短篇4》是在写《务虚笔记》这个长篇过程中写的唯一一个中篇。所谓“短篇4”就意味着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在四个短篇中都是有的,或者说是“混淆”的,它相当于对长篇的某种写法的一次演习。后一篇也有点这个意思。我很喜欢你刚才提到的“陌生感”这个词。前些天《花城》的文能约我写了一个比较短的小文章,标题就叫做《陌生与熟练》。我说艺术应该反对的首先是虚伪,紧跟着就是熟练,在熟练中没有艺术可言,只有熟练的技术,不可能有熟练的艺术。艺术是在陌生的领域、或者在熟悉的事情中透出陌生的消息的时候,这是文学艺术的用武之地。 林:在《务虚笔记》中我感到歧义的模糊的语言很多,比如这样的表达:“L或者是F或者是……”你似乎以此强调一个人的多面性和多种可能性。 史:可以这么理解。我在突出人物的混淆,尤其是前四分之一部分,这种表达方式更多一些,因为我想得让读者逐渐地接受这种方式,后面就相对少一些。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方式上的尝试,它比较能够激动我、刺激我。我在里面也常提到,我放弃塑造人物。以往的小说有时空的完全打乱,这种打乱显然是根据写作者的情绪逻辑(产生的)。如果按电影蒙太奇来说,它就不是时间的,而是心理的、情绪的。我想人物也是这样,试图塑造一个客观的、完满的人物,这愿望基本上是要落空的。有一种说法是,写来写去总归是写自己,当然这“自己”不一定都是自己经历的事情,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在你这里得到重要组合,重新赋予它一些意义。人物也是这样。我在这里特别强调的不是“记忆”,而是“印象”。在记忆里我们就要去找它的客观事实是不是这样,对于艺术而言这太死板、限制。而在你的印象中,A所发生的事很可能会跑到B身上。这种错位或混淆,肯定是有意味的。它之所以在你的印象里发生这样的混淆,也就表明你的印象里需要这样的混淆,混淆之后它对你便拥有了另外一种意思。 林:这种“混淆”平时在我们是往往不自觉的、潜意识的,而当你在小说中运用它时则是自觉的。 史:但是当你写到某一部分,又很难事先安排好,那个时候又是即兴的了。 林:如此在小说的叙事中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呢? 史:你也许没发生这件事,但你有可能发生;如果你可能发生而又没发生,这里面可能又比前两者多出一些东西。我想这就可以将你刚才说的人的多种可能性表现出来。 林:在这部长篇中你以字母代替人物的姓名是否也出于上述考虑呢? 史:你会发现我很久以来写小说不使用姓名了,姓名让我感到特别别扭,好像一个姓名马上就把人物给限制起来了。姓名的几个字太有限制性了,比如说叫一个娇滴滴的名字会是什么样,叫一个古板的名字又是什么样,就是说这种束缚已经相当于文字本身的一种魔力了,或者叫“霸权”。我试图打消这种“霸权”。这是一个根本的考虑。于是我用字母代替人物姓名。单纯用字母也有一个技术性的考虑即造成记忆的混乱,现在看来有这方面的结果。但乱一点是我的愿望,太乱了又影响阅读,所以就考虑加上点东西,加什么呢?恰好显要的人物都是有职业身分的,就加上职业身分。至于那个字母是什么,我认为是一种感觉,当时觉得这个字母对头,就用它,毫无道理可说的。我恰恰要避免那种对号入座的事情发生,吸引我的(让我选择它的)仅仅是它的形、它的音。 林:你这个长篇的开头“写作之夜”不断出现在后面的叙述中。直到最后,这意味着什么呢? 史:这跟“务虚笔记”的意思有点相似。当你试图追问很多东西的背后的东西时,当你以务虚的方式或心魂的方式来重新看一件事情时,它已经脱离了具体的时间、空间、人物,这些东西在这里不再重要。“写作之夜”反复出现就是为了强调这一点。有的朋友也来信说这个出现得太多了,不必要的。我其实是有时想强调一下是在写作之夜它才会有。在写作之夜的思绪之外,那些事情完全可以是另外的样子。这个“写作之夜”也可以看作写作者的我,当然不见得是史铁生,是一个写作着的人,一个写作着的灵魂。 林:还有不断地在叙述他人的故事时出现“我”,是否与上面说的这些有关? 史:这个就跟第一章最后的那个悖论一样,“我”是我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中,只有一部分是关于我自己的,而另外的很多部分是关于他人的,而所有这些部分共同构成了我全部的生命历程。所以我有时候是独立的,有时候是经由他人才得以存在的。经由他们的形象,经由他们的思索,经由他们的梦想,才成为全部的“我”。 林:《务虚笔记》表面上看起来很散,似乎是许多断章的拼接,但却有一种回旋不已的东西贯穿其中,譬如前后的有些描述看起来重复,却是在复现中递进、丰富,给人以回旋的感受。 史:方式是如此,它基于这样一种情况:同样一个东西在历史的不同时间或不同空间里,意味是不同的,小说可以表现这种情状。譬如我们童年的事情可以写一辈子,在你二十岁的时候你有一个十岁;在你三十岁的时候你有一个十岁,两个“十岁”是不一样的,虽然发生的事情表面上看差不多。 林:在你的散文中,我尤其喜欢《我与地坛》,看着看着就要朗读,你好像对充满朗诵意味、颂歌般的语言十分看重。它在你的小说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史:这可能跟我的习惯有关系。我总喜欢上口,我在写的过程中总在默念,字的形出来了,声音也得出来,声音不出来节奏就没有了,感觉不到节奏旋律就会乱套。我曾跟朋友说过,写一个东西很要紧的就是找到一种旋律。在长篇写作中,把握旋律比较累。比如说,前一天写完第二天要进入的时候,确实需要如海明威所说的那样,把前一天的东西都要读一下,进入到这个节奏里来。所以说,刚开始的时候有许多设想,以及这样那样的理性的东西,还有事实在起作用,到写的时候可能起最大作用的是那个旋律,在按照它来写,许多事先觉得很精彩的东西,到写的时候发现跟整个旋律不吻合,也得拿掉。 林: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现在你的创作,其间有没有某种贯通的东西呢?如果有那是什么呢? 史:肯定是有上些东西是一贯的,比如说旋律的强调。还有可能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有的写作的宿命观,难以摆脱,但这个“宿命”色彩显然不是人们常常说的“认命”,而是知命,知命运的力量之强大,而与之对话,领悟它的深意。 林:假如你不遭遇身体的疾病,那么你的命运会怎样? 史:这是人们常常想到的问题,但实际上它不能成立,因为它建立在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基础上。有一次我说过了多少年之后我终于有一天忽然想到“残疾”对我是有幸的,意识到这个我很感动。如果没有残疾,我稀里糊涂去搞一个理工科可能是一无所获,这是我的短项。残疾把我“逼上梁山”,当你的面前有许多路而又不知道选哪条路的时候,上帝为你决定了一条,免去了选择的痛苦,否则也许我还会非常喜欢文学,却又没有足够的信心去干,而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林:对生命本身的感动情怀,在你的小说中与苦难的表现相伴随,每每给人以内在的震颤。 史:我觉得可能用另外一个词:“感恩”。其实如果对苦难有了一种感恩情绪,这就可能是宗教情绪,否则,祈求一点什么东西算不上宗教情绪。最近我看了舍斯托夫的《旷野呼唤》,他那种在苦难的极端产生的感恩与爱,是宗教的根本。 林:就你而言,对小说写作本身有一种小说理想吗? 史:有,它应该是最没有限制地去接近那个叫做“灵魂”的东西。这种限制有时是行政的限制,还有一种形式的限制,甚至体裁的限制。比如有人说我这不是小说,不是就不是罢,只要有人看,叫它什么都可以。能够很放松的,不考虑那些外在的命令,用你寻找到的最好的语言去接近灵魂,可能这就是我的小说理想。 林:那么这个接近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自己作为一个生命,它的真实得以敞露的过程。 史:是的,因为他必须先闯入。什么来决定你要写这个的?不可能是理性,虽然后来你必须要用理性。不用理性什么也发现不了,但是没有最初的生命本身对你的冲动,比如爱情、残疾、死亡等等这样的东西不冲击你的时候,理性也不会产生,而当你的理性产生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问题的解决是在理性边缘之外的事情。 林:知青生活在你一九八五年以后的小说中就不见了,以后还会出现吗? 史:知青生活题材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最初状态是你写了当时的知青生活,或者在今天的回响,像《孽债》,还有更潜移默化的。说它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它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是最重的烙印,它的影响是无形的,对我而言,以后过于写它社会性的东西不会太多。 林:在你的写作生涯中,阅读上你有什么倾向? 史:写东西的时候我一般避免看书——看好的书,因为那些会影响我的旋律。近几年小说看得少,我更愿意看一些边缘状态的东西。比方说各个领域的大师写的一些文章,近乎哲学又不是哲学,近乎科学又不是科学,它们确实能启发我们很多东西。像“第一推动力丛书”里有一本叫《细胞生命礼赞》,很有意思,人其实就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细胞,他自己常常是盲目的。读这样的一些书让我感到,其实甭管干什么的,那些大家最后关注的都是人的状态,人的位置、人在宇宙中的处境;这此方面的阅读对我有些影响。我感到,现代社会的联网状态越来越厉害,几百年前一个孤立的或者相对孤立的人可以不错地活下去,现在简直到了互相离不开的状态。就像人的大脑,它互相之间的联络更复杂了,存储量更大了,但尤其是这时候灵魂问题应该提出:灵魂与大脑是不同的,像F医生所表明的那样。我们的社会无论怎么现代、怎么发达,灵魂的问题一点也没有缩小。 林:你现在和生活基本上靠写作吗? 史:嗯,基本上是这样。因为我从插队回来就没有工作,到现在也没有。民政部门在我瘫痪八年的时候才算有一个政策,将公费医疗、生活费给我,生活费到目前变成了两百块钱,北京搞作家合同制后,我每月有一百多块钱的补助。这几年主要在写长篇,有朋友有时搞电视剧,拉我去凑份子,给我一个挣钱的机会。生存有些压力,但吃饭可能保证。 林:平时在看书、写作之外你爱看体育(刚刚你看了泰森的拳击赛)? 史:我就是喜欢看体育,足球、田径等等,其他看的很少,电视剧可看的也不多。 林:完成了《务虚笔记》这部长篇后,你有什么新的动作,还打算写长篇吗? 史:去年八月完成后,到现在写了几篇小文章,都是推不掉的,后来又写了两个东西现在都还没有最后完成,一个中篇五万字基本完成,还有一篇较长的散文。长篇我是很想再写,但我很害怕。身体不行,肾不太好,右肾已经萎缩,现在左肾功能也不好,休息的时候比较多一些,所以谈起长篇来我比较害怕,太累了,尤其是不仅仅是写一个故事的时候。我想至少两年内我不再去动长篇的。 (根据1996年3月17日下午谈话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