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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先:新城市青年的情感结构——论马小淘的自我做戏与内倾反抗

http://www.newdu.com 2017-12-11 《同代人》 刘大先 参加讨论


    从“新概念”中脱颖而出的历届参赛者,在后来的命运和选择中可谓参差多样,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俨然已经成为“80后”的代表性人物,七堇年、周嘉宁等也在流行文学上立足,更多的人则离开了写作,而马小淘则进入到《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作为一个年轻的“老作家”,马小淘在1999年十七岁的时候就出版了自己的作品,不过她并没有趁着2001年获得“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东风,走上商业写作的道路,而是一手编辑,一手写作,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与更具通俗、时尚色彩并且日益参与到影视和新媒体浪潮中的“80后”弄潮儿相比,马小淘的作品介乎“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之间。她的语言辨识度很高,这与她在题材上集中于男女情爱的模式化书写形成了反差,而反差本身正好构成了一种颇具症候意味的城市文学表达。通过对马小淘的讨论,可以观察到当代城市青年的一种普遍面相:没有乡土生活经验、个人经历简单到波澜不惊、生活中的冲突最多只是来自于工作中的龃龉和情感上的不满——她本人和文本是一种“类”的集合,显现出我们时代最为常见却容易被无视的美学态度和精神观念,将这种隐含的“内面”铺展开来,实际上我们时代的文化状况和情感结构也就一目了然了。
    吐槽腔与反讽的退却
    任何一个读过马小淘作品的人,很难不被她别具一格、爽利尖脆的叙述和对话所吸引,在青年一代的作家中已经很少能看到她这样高频率耍贫逗乐的语言,某些段落甚至如同相声贯口般滑溜,以至于她几乎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体风格。这种风格让人忍不住联想起上个世纪80、90年代的王朔,同样是颇为油腔滑调的浅白俗话,夹杂妙趣横生的市井俚语。只不过与王朔的平民化京味儿不同的是,马小淘并没有王朔那样解构或者颠覆的颇具意识形态色彩的“毛文体”,她抛开了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而在语言中糅合羼杂了由阅读、音乐、电视、电影、网络等典型的都市白领生活经验所带来的“当代典故”——比如某位明星的趣闻轶事,某个新闻事件的街巷闲谈,或者某个流行于同样教育与文化背景的年轻人那里的段子——从而形成了一种连珠炮式的“吐槽腔”。
    吐槽腔是应对“文艺腔”而来的,但它并不构成想当然的反讽。“吐槽”一词源于网络,根据我查到的网络资料,它原是指日本漫才(类似于中国的相声)里的“突っ込み”,普通话里相当于相声的“捧哏”。所以台湾人将其翻译成闽南语中的“吐槽”一词,通过大众媒体的流播通行于大陆。在网络上,吐槽多表示揶揄,主要表现为有意拆台和不配合,带有戏谑和玩笑的成份。马小淘的叙述语言和对话语言用了大量的“文艺范儿”词句,包括古典诗词的化用、流行歌词的套用、影视台词的挪用、网络煽情语句的借用,但所有这些运用并不是为了构成文体内部的互文,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让自己文本营造的氛围和情绪沉浸到原语句的情境之中,也不是要进行对抗式的叛逆,而仅仅让它们成为词语的碎片。这是一种纯粹快感式的嬉戏,并且是单向度地呈现,因为并不求得读者对这些词句及其所要表达的观念的回应。这样的词句是被动的、二手的,不是要继承发扬什么,也不是要反对抨击什么,而主要是一种娱乐精神。
    娱乐精神让吐槽脱去了反讽的意味,而成为一种日常生活方式。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由此也可以窥见一种新的文学态度乃至情感模式。作为直接运用语言的艺术,文学语言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形式即内容,它的腔调、风格与构成会形成整体性的文学底质。传统修辞学中的反讽通过字面意义与隐含意义的并列对举而又彼此断裂,构成意义的豁口;而在德国浪漫主义反讽那里,反讽主要通过言语与本质之间的似是而非和脱节,构成人生哲学意义上的双重理解;新批评理论中说到的反讽则是让彼此干扰、冲突、排斥和互相抵消的成分达成稳定的平衡状态。反讽的出现意味着在人的日常状态中产生了“裂隙”,反讽者借助无限和绝对的立场挣脱了当下的现实性,“反讽者要么与他所攻击的坏事相认同,要么采取与之相对立的态度,但当然无时无刻不意识到他的表面行为与他自己的真相是截然对立的,并享受由这种反差所产生的快乐。” 也就是说,反讽针对特定的价值观进行戏谑,在暴露出反讽对象的权力结构同时反转权力,同时体现出反讽主体的态度。反讽具有“颓废风格”(style of decadence)的特质,克尔凯廓尔最早在反浪漫派的法国保守批评家尼扎尔1834年的作品中就发现了对此的论述:“‘颓废风格’是如此重视细节,以致破坏了作品部分与整体见的正常关系,使作品解体成为大量过度书写的片断”。表面上看马小淘的风格也有着类似的颓废风格,但也仅仅停留在风格层面,并没有自觉形成与启蒙式的乐观进步观念构成对立的企图,这让她的吐槽具有了某种后现代式的怠惰。
    后现代的怠惰承接着存在主义式的苦闷与荒谬而来,它在文学史上常常被视作现代生活的特征,即由于工业化和快节奏社会对人自然本性的压抑,造成了人的经验的应接不暇和郁闷无主,由此产生了反现代主义的懈怠和冷漠。到了马小淘这里,苦闷与荒谬都荡然无存,如果有也丧失了其针对人性深层模式开掘的欲望,而成为文字表面上的戏仿。这反映出一种对于现实和人生的松弛与无所谓的态度,就像她写到大龄剩女的内心自省:“反正也不打算眼里常含着泪水,干脆也别坚持爱得深沉了。谢点点在朝着三十岁疾驰而去的人生里,早已明白了得过且过的道理。”“得过且过”便是谢点点(马小淘?)这一代人的无力人生,他们因为过早通晓世事艰难是人生的常态,理智上明白个体无论如何左冲右突也无法摆脱大时代的时势趋向,索性悬崖撒手,听之任之。其自然的结果便是娱乐精神的诞生,这种娱乐也不同于激情澎拜的狂欢,而是浅尝辄止的“小确幸”和为了娱乐而娱乐的没心没肺,一种主体性弥散之后的自然状态。
    我想,这是一种新型的小资生活方式的结果,虽然马小淘很显然不愿意被贴上“小资”的标签,毋宁说她的吐槽正是针对“小资”文化的小清新而来。她不满小清新的浅薄而又轻飘的抒情,刻意要通过躁动急速的吐槽瓦解掉那种轻糜和虚伪,但这种行为本身也内含于小资文化要标新立异的语法之中。她的吐槽密度特别大,语言快速推进,但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叙事速度的递增。“叙事学的速度概念即为故事时间与叙述长度之比。”如果按照这种说法,马小淘的叙事速度其实是很慢的,也就是说她的故事时间是跃迁式的,大量的叙述时间用在了貌似纯娱乐的吐槽上面,故事时间往往一笔带过。这两种时间之间的落差,突出的是语言和声音本身的力量。她的小说不仅是“可视的”,也是“可读的”。作为曾经在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受过科班训练的作家,马小淘无论在题材选择还是在语言自身的无意识流露中,都显示出注重声音的特点。换句话说,她在曾经长期的学习与熏陶之中,积习已久地养成了对于语言运用和操演的惯性。这种科班濡染的结果是一种新的“我手写我口”,语速特别快,即便落于纸上形成文字,也依然带有浓厚的口语痕迹,读者几乎可以感受到她飞快地敲击键盘时候的快感,这自然给阅读带来了畅快的体验。这种快感让读者非常享受,能够顺着声音形成的急流很快完成接受过程,因而挤占了反思的时间,所以马小淘的作品是不自觉地拒绝阐释的。这是一种平面文本,而不是深度文本,后者的“深度模式”在我们当下由影音图文构建的景观社会和“主体性的黄昏”语境中无疑是失效的。这个平面化的世界和时代,欲望取代反思,表象即本质。
    内心戏与情感变迁
    表象即本质,意味着追寻意义本身的无意义。意义退缩到个体内心的天人交战,这中间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就像《两次别离》里谢点点与朱洋在日本的情人旅行中,后者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谢点点在多方寻找未果之后,意识到两个人几乎已经接近婚姻的亲密关系其实不过是信息化时代的一种脆弱的技术联结,彼此根本没有走进对方的内心。外部世界的庞杂构成了对于内部世界沟通的阻碍,但因为怠惰,情感双方也并没有突破内外界限的努力,因而悲伤是缺席的,谢点点在很久以后再次遇到辗转回国找到自己的朱洋时也并没有心思去追问失踪的真相,只是平静地再次别离。如果说第一次朱洋失踪的别离是物理意义上的别离,那么第二次主动的别离则是对深度情感的别离。这种情感态度在马小淘很早就出版的长篇小说《慢慢爱》中的冷然那里就表露无遗:“她觉得她比任何人想得都纯洁,要得都简单,但是生活太复杂,没人给得起……冷然想要一个盘丝洞,繁复花哨,自己在里边成精,她无数次在脑海里推敲设计家的细节,却从没想过家里需要另外的什么人,没有和谁永不分离的意愿,也没那份勇气。” 因而她笔下人物的情感模式总是平面推进的,构成了我们时代情感变迁的寓言。
    其实在早期类似“青春文学”的《琥珀爱》里,马小淘对于“爱”有种决绝般的信仰:“笨拙、刚毅、自闭、永不调头、一条道走到黑”,但这只是浪漫的幻想,事实上的情况可能恰恰是“爱冷淡”。《不是我说你》中在电台主持谈心节目的“情感专家”林翩翩,一边漫不经心地谈着恋爱,一边与心仪已久的学兄台长叶庚偷情。她对于男友有着近乎残酷的清醒:“林翩翩知道欧阳雷不是她的百分百男孩,他外露的优秀稳重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但在未来的相处中除了起初的吸引再无新鲜。他太精明,太实惠,太单调。他不虚伪,却总让人觉得不真诚,那种有点做作的好,像闪耀的晚礼服,华美炫目,却不够舒服随和。他无论与谁相恋都会貌合神离,因为他无心真正体谅别人,总惦记留下足够的情绪欣赏自己。她曾经想过与他分开,但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理由,也没有合适的诱因。她甚至想,人大概都是这样自我的,因为一个人太冷才需要找个伴取暖,或许跟了谁都填不满内心的一片荒凉吧。”这里面的自我剖析和失望完全不是那种心醉神迷的浪漫主义激情之爱,因为大家都是自顾自的自私之人。这种自私有着社会整体伦理转型的印记,倒不全然是个人道德品格的失陷。最为让人心惊的是,林翩翩对自己和林庚的偷情也非常清醒:“他们不像一般的情侣,他们没有吵闹、猜忌、折磨、约束,一种默契的美好被提纯出来,接近爱情,但这其实不是默契,是迎合和牺牲”。恋爱与偷情都没有带来爱情真正的归属,因而她最终接受了世俗的结果:“她拨弄着手上的订婚戒指,擦去泪痕,换上一副笑脸,完美是个圈套,相安无事就好,别要求太高,别委屈就好,太阳底下并无新事。”这是一种放弃的姿态,尽管悲哀,却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也就避免了进一步的伤害与自我伤害——这是一种脆弱者的先行断尾求生的自保,已经成为一种无需深思熟虑的情感本能。
    在《不是我说你》的姊妹篇《你让我难过》中,林翩翩跟闺蜜戴安娜解释自己的偷情行为时,认为自己不是第三者,因为并没有要对方离婚,所以谈不上破坏婚姻。而只是两个人之间在言语和行为都能相互满足,因而都没有吃亏。因为“林翩翩相信爱情是短命的,因朝生夕死才越显珍贵纯粹。……誓言的反义词是时间,许诺时都是真诚的,可是岁月让爱情来不及兑现就消散了。如若以婚姻来固定爱,那必是一片千疮百孔的虚假繁荣,搞不好挖地三尺也找不到爱的影踪了。爱情走家串户,很少在哪长久驻扎。婚姻太容易半途而废了,她不想忍辱负重,也怕不小心伤了那同床共枕的人。……不是夫妻,不该要求人家同舟共济。事业不靠他,经济不沾他,没有非分要求,甚至连合理要求也不提,安分守己断不会骚扰他的家人,她本就不是什么择木而栖的势力鸟,只想安安静静地爱他,一旦不爱了,也好干干净净地走开。”所有的一切都洞若观火,让本应该迷狂沉醉的爱情也显得黯然无光,袒露出苍白的本质。是什么让本该全情投入的年轻女孩这么世故和淡然?这一切在小说的结尾给出了答案,原来林翩翩早逝父亲正是因为偷情而出车祸,让她失去了安全感,出于自我保护她选择了从一开始就回避付出以免损失惨重。对照张婉婷1998年的电影《玻璃之城》,可以清楚地看到情感模式的不同,《玻璃之城》中同样的车祸情节引发的是对爱情回溯式的浪漫怀旧,在马小淘这里则成了浪漫丧失的恐惧感开端。
    马小淘在这里无意中展示了当代城市情感的变革,原本的淳朴简单情感已然被复杂化,“个人在城市中被迫成为个人主义的、经济学意义上的理性人,在工业和资本的异化下,最终连欲望和情感都成为精明算计的产物,或者至少成为……情感专栏作家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分析的东西。”冷然、谢点点、林翩翩,还有《春夕》里的江小诺,都是面目相似的女孩,她们都患上了“爱冷淡”症,沉浸在自我内心戏中不能自拔。“马小淘笔下的情感故事其实是女人们的独角戏,她们端坐在一间玻璃房子里,那些戏剧化的人来我往,完全敌不过她们头脑中的漩涡,她们为自己制造困境,又启动自我说服的引擎,圆一个退守现实的有理可依。”她们都明白:“这年月跟谁过能打白头偕老的保票?退一步海阔天空,或许不解恨,但是最精明,互惠互利。”因而所能做的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从而过上我们时代“寻常的、清醒的”生活。如同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所说,这是“道德、伦理、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大变局,曾经的清教精神和家庭伦理成为过时之物,生命的诗意已经放逐,利己主义的自由呼啸而行,欲望的小钢珠滴滴答答,弹跳在都市空间的各种轨道之中,但绝不会蹦出外面去。”因为我们的时代迷狂的浪漫主义激情已经退隐,突出的是功利的欲望与现实的感伤,这种情感结构普遍存在于当下70后、80后的作品当中,已经成为一种无意识。
    平面进取与消极反抗
    有人评论马小淘说:“她对于自己熟悉的生活、自己身处的小世界,有一种写作上的依赖和迷恋。已知的世界、熟悉的生活,烂熟于心的故事底色和人物轮廓,贴身切骨的疼痛与欢愉,这些往往都构成一个作家写作的起点和根底。围绕一个熟悉的世界兜转进退、笔锋游刃,某种意义上说更容易妙笔生花、摇曳多姿。而马小淘写作上的问题,大概也恰在于此。”马小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而自己首先做了回护:“忍不住反复描述自己热爱的段落”。不过,这其中也有例外,比如《牛莉莎白》中“丑小鸭”变成了“恶小鸭”的故事,说的是当代平庸之恶的结果,就颇具写实意味,而晚近的《张某某》和《毛坯夫妻》这两个作品则显示了一代人走出自我封闭而达至自我解放的可能性。
    《章某某》是一个来自三、四线小城市的童星,到了北京广播学院之后立志成为著名主持人,在她童年形成的固化价值观中,勤奋、刻板、积极向上、跟随主流风向标(以央视主持人为楷模)转似乎成为走向“成功”的必然途径。然而现实中靠这样的努力并没有达到目标,她还是靠婚姻才进入到理想中的生活。就像她变来变去的名字一样,无论是叫章海妍还是叫章毓娜,她都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章某某”,因为她像芸芸众生一样始终在过着一种二手生活,完全被流行的价值观所洗脑了,是一种平面化的进取人生。但那套勤学苦练与白手起家的价值观不过是一碗励志鸡汤,终究会被现实无情地击溃。章某某在最初的梦想幻灭之后,迎来了庸俗世故的抉择:“我这样的笨蛋,不找个有钱人,难道要连滚带爬独自走完整个人生吗?你知道毕业五年多我换了多少工作?我录过彩铃,剪过片子,最热的天跑人不愿意跑的采访,又怎么样呢?还是连个主持人也当不上!……然后呢?你生在北京,天生就带着户口,我还不是什么也没有,住在出租房里,当北漂。……我怎么办?一辈子卧薪尝胆吗?没有好爹,也没有好脸,难道就一直那么愚蠢地努力,穿着羽绒服戴着护目镜站在镜头最远的地方吗?我承认我是野心家,一直对未来期许甚高。我对他们的全部不屑和审判,其实都是我的向往和嫉妒。十多年了,从进学校大门,我按部就班规划我的人生,我想稳扎稳打,但是哪怕一个短期的目标也没有实现过。命运把我按到阴沟里,不许我张扬。我必须认命了。没有在早晨一块钱把菠菜卖掉,如今中午了还不八毛出手,难道要等到晚上五毛处理掉吗?”但是,嫁给有钱人不过是从一种意识形态的幻象进入到另一种,事实证明这并不能改变什么:章某某最终走向了疯狂,在疯狂中每天还是照着《播音创作基础》进行发声训练。关于她疯狂的原因,小说语焉未详,事实上也不重要,这里指出的是一种人云亦云的社会法则的失效,是一种内心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割裂了所导致的精神分裂。
    与分裂的章某某形成对比的是《毛坯夫妻》里一以贯之遵从内心生活的温小暖。虽然有着虚假浪漫的表象,但《毛坯夫妻》骨子是一篇非常理想主义的叛逆作品。温小暖这个“宅女”的形象很容易让普通人觉得匪夷所思,她似乎无欲无求地躲在雷烈的爱所营造的小屋里不思进取。毕了业不像同学们一样积极努力地工作、挣钱、供房,以至于她和雷烈只能住在半装修的毛坯房里,只关心厨房和厕所,连普通女孩都会讲究的衣服与化妆品都可有可无。值得注意的是,她成天窝在家里睡懒觉或者坐在电脑前看网页,却并没有常见的媒体分析所说的“御宅族”常见的孤独而渴望交流的心理问题,她自给自足,也并不懒惰,因为她可以在雷烈上班前的清晨爬起来做好精致得近乎艺术品的早餐。这里出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断裂——她不想工作,甚至连深爱她的雷烈在生活的重压之下都一度对她产生了是否患有心理疾病和“懒惰”的怀疑,但其实她只是迥异于主流的价值观。在以她的同学以及雷烈的前女友、刻意显摆财势逼人的沙雪婷(尚未疯狂的章某某)所代表价值观里,金钱以及与金钱相并生的优裕生活才是真正值得追求艳羡的目标。温小暖拒绝进入到资本社会的功利结构之中,她的“宅”可能并没有实际的反叛,但客观上构成了对流行的个人奋斗、拼搏进取的道德的冲击。
    这种另类道德连雷烈都很难理解,两个人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雷烈对她的无聊和自己的压力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期待她能够参加社交活动,还狠下心从两个人还要供房的微薄薪水中拨一笔钱让她学点技能——在他隐秘的希望里,这可能会带来工作或挣外快的机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温小暖根本就没有往实用的技能方面考虑,而是径直报了一个做西点的班。这在雷烈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因为烘焙出美味的蛋糕对他们捉襟见肘的生活来说只不过是没有价值的奢侈。雷烈在这里爆发出了很多读者都会产生的自然反应:“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播音系就业率几乎就是百分之百,你从毕业了就没正经工作过。我怕你闲时间长了变成废人,让你去学点什么有用的东西,你竟然脑子进水去学做蛋糕!两千五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是咱家一个月房贷,你就轻轻松松塞给蛋糕师傅了!你学那玩意有什么用啊?你真以为你是厨子啊?看看咱们家,水泥地、破沙发,比工地还工地。唯独那个厨房,烤箱、饼铛、豆浆机,你比一般的小饭店都全乎!真以为自己吃饱穿暖了呢?还挺有闲情逸致!天天花样翻新做哪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觉得你无所事事,也就不管你了。现在你还走火入魔没完没了了啊!你是不是疯了?”一直温和宽厚的雷烈之所以对自己深爱的妻子大发雷霆,是因为他感觉到钱花得不值,用在“没用”的东西上面,这是不等价、不实用的。显然这是一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世俗逻辑,但温小暖“宁肯不吃,也不想出去觅食”,完全在这个逻辑之外。我们想想资本主义的清教伦理式美德,不能不感受到温小暖的生活方式所具有的破坏性。这是一种纯粹耗费式的人生,不生产价值,是反资本的。
    资本所希望的道德的是向外部扩张的,从最初的鲁宾逊式冒险的原型中发展出来,并且由富兰克林所表彰的清教徒式美德。这种将工作奉为天职的道德,有系统且理性地追求合法利得的心态,在资本主义企业里找到其最合适的形式;而资本主义在此心态上也找到最适合的精神推动力。“在严密精算的基础上进行理性化,对致力追求的经济成果进行妥善计划且清醒冷静的运筹帷幄,实乃资本主义私人经济的一个根本特色,与农夫只图糊口的生活、古老行会工匠依恃特权的陈腐老套、以政治机会与非理性投机为取向的‘冒险家资本主义’正相对反。”赚钱成为一种“天职”,这种社会结构要求人为外在的“物”(金钱作为代表)献身,而不管自然内在的需求是否已经餍足,从而让悠闲的状态被摧毁了,懒惰和无所事事更成了一种罪。从满足需求的经济转向营利经济,到今日欲望难填的诱惑经济,资本主义早期的平面进取道德已经失效了,如同章某某的人生所表明的,阶层开始固化,社会流动因而愈加停滞,这这种情形下,成功不过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失败成为一代人的必然。面对失败的必然,所能做的可能只有温小暖那种消极的反抗。
    当然,这种内倾性的消极反抗反资本的方式并不具备革命性。因为它是脆弱的,只有破坏和虚弱的作用,却没有生产力,它的脆弱只有躲在“爱”所构建的毛坯屋中才能得以安身立命。温小暖与雷烈的五环外毛坯房与沙雪婷的欧式装修别墅两个空间上的鲜明对比,隐含了当代社会结构中阶层的巨大鸿沟。而靠努力做一份工,无疑是填平不了这种鸿沟的,就像在沙雪婷举办同学聚会的客厅中,男生们讨论的是上升缓慢的工资和步步走高的通胀率带来的生存压力,而女生们只能在沙雪婷丰硕骇人的衣帽间啧啧感叹。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拥有这样的别墅与衣帽间。那个无法“成功”的秘密,马小淘没有直接说出来,但读者可以体会得到在资本运行的社会体制中,依靠兢兢业业、勤劳刻苦的劳动所能达到的极限也许就是给毛坯房装修得稍微像样一点。温小暖的形象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她丝毫没有艳羡,而是游离在这套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念之外,因为她并不关心这些物质外在。这甚至会影响到了雷烈的感受:“雷烈看着两人说话的样子,觉得沙雪婷简直像温小暖的小姨。那高耸的盘发、细致的妆容,甚至包括娇羞得很立体的声音,放佛和这优质的房子来自相同的工匠。她与这一切已经融为一体,昂贵而俗丽,透着一种不便宜的庸俗气息。而小暖虽然穿着她最贵的衣服,在这房间里还是显得不够豪气。可不是穷,不是寒酸,是一种更高阶、单纯的人的气场。他仿佛看见她额头上闪着青春的光,她不会属于这种暮气沉沉的房子,她不在乎眼前微薄的一点亮,她属于天空,属于梦想。”这个时候雷烈终于不再用一种投入产出、物质换算的等价原则来打量自己的妻子,他隐约发现她灵魂的轻盈和自由。温小暖式的反抗是内倾型的,而不是外发型的,不具备剑拔弩张、一针见血的即时效果,却以其温和而柔韧的方式最终顽强地让毛坯小屋成了一个熠熠生辉的所在。马小淘这样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挫折的一代而注定要在大历史前失败的人们,所能面对的重压和所能想象的反叛,都在这里得到了浪漫而温情的表达。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小淘这些看上去清浅的作品中倒是具有某种文化标本的意味。它们不自觉地暴露了我们时代的情感、精神与社会结构的真相,同时也让突破这种真相的可能性暴露出来,也许消极反抗并不能带来出来,却指示了一种疏离出意识形态幻象的通道。面对社会变革带来的巨大压力,社会流动的滞缓,渺小的个体只能通过娱乐精神来抵御弥散的意识形态,他们将外在冲突收缩回内心的交战,这是一种消极的抵抗,凸显出我们时代城市青年的情感结构变迁。至于如何找到新的出路,尚处于历史进程中的个体无法看清,马小淘的作品正是这种历史迷惘感的显现,未来则需要更多人走出自我,与更多因素共同合力去求索。
    原载《当代文坛》2017年第5期,注释请参见原刊,感谢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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