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广西北流市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广西作协。江苏省作协合同制作家。早年主要写诗。2005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马强壮精神自传》《懦夫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灵魂课》《喂饱两匹马》《把世界分成两半》《十三个父亲》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这段时间,我在北师大读研,住八里庄鲁迅文学院。半个多的学期里先后来了两拨网络文学的作家学员,住进来了十几个来自美国、俄罗斯、埃及、匈牙利、智利等国的作家、诗人。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同一幢小楼,同一食堂吃饭,未免有一些交流。与外国作家的交流似乎有了更多相同的话题,因为我们都是传统作家,而且不约而同地说到了一个“国际性”话题,那就是在人工智能时代呼啸而至的今天,文学存在的价值。虽然没有达成共识,但都充满悲观。然而,诗人要比小说家乐观一些,因为他们确信冰冷和孤独的人类仍然需要诗歌的抚摸、唤醒、激励,而小说家像是18世纪的手工艺人,无论手艺多么精湛再也不会顾客盈门。其实,不仅仅是诗人,还有越来越多的好心人在替小说家担心:你们会不会在去往小说的路上饿死、冻死,或死于孤独?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有时候我也困惑、徬惶、悲观,但原因并非是小说的穷途末路,而是因为我没能把小说写得更好。没错,小说早已经无法影响人类的生活和历史的进程。但在这个信息泛滥、真伪莫辨的时代,小说家仍然值得信任。很多时候,史书道貌岸然,但不可信;小说纯属虚构,但值得信赖。人们听腻了政治家、科学家、经济学家、哲学家和医生的论调,还想“听听小说家的意见”。这是诡异的现象,也是小说赖以存活的理由。每天涌现的资讯稀奇古怪,扑朔迷离,有时候铁板一块的事情被离奇地反转,有人觉得不可思议,眼镜大跌,脑洞大开,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以为这些曲折荒诞的情节超出了小说家的想象,人性恶之程度即便在小说中也找不到观照。因而他们说:现实比小说荒诞,连你们小说家也想象不出来。他们就是在讽刺小说家的无能,而且越来越多的人附和这一判断。但小说家可以肯定地告诉他们,现实的荒诞和人性之恶绝大多数没有超出小说家的想象和表达。面对复杂多变、怪事层出不穷的世界,很多人慌里慌张,只有小说家有底气说:“局势都在掌握中。”那些认为现实比小说荒诞和小说家无能的人,是因为他们“见识太多”而阅读小说太少。其实,今天已经发生乃至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离奇荒唐,人心多么黑暗险恶,谎言多么强大可怕,在小说家的作品中都早有演示和预见,有些早已经提前告知,都可以一一找到对应。假象在人世间举目可见,真相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小说家有能力洞察一切,描述一切,预言一切,并且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家在跟进、发现、补充,在不断地揭示和呼喊,只是你们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被自己遮蔽了自己,麻木了自己,却反过来讥讽小说家的无能和文学的无力。小说家表示不服。 小说家喜欢安静,喜欢离群索居,喜欢冷眼旁观,喜欢暗自思考。因而小说家没有诗人可爱。小说家之所以不可爱,还因为他们的任务不是给身边的人带来廉价的笑声,而是另有使命。小说家早已经不能靠手艺行走江湖,而是靠洞察力、想象力和诚实的品格吃饭。不要被小说家外表的懦弱、迂腐、木讷所迷惑,他们内心有着惊涛骇浪般的激情和岩石般倔强的意志。真正的小说家通常是正直的人,有良知和底线的人,所有的人都信以为真地以为他们仍然对事情持质疑态度,是真相的侦察机、挖掘机、运输机、隐形战斗机,是最后接受事实的怀疑者、追问者和鉴别者。因此,连史家和记者都对小说家怀有古老的敬意。小说家的情感值得信任,他们蔑视权贵,爱憎分明,永远站在弱者和正义一边,现实中好人得不到好报、坏人颐养天年的情况在小说中能得到大快人心的纠正。小说家的眼睛值得信任,他们的感知系统异常发达,敢于窥探黑暗、危险和肮脏的角落,常人用千倍显微镜也看不到的东西,在小说中会纤毫毕现,连最狡诈的灵魂也原形毕露。小说家的想象力值得信任,科学家无法告诉你宇宙的边界在哪里,但小说家不仅能说清楚并且还能让你相信死后能到达那里。小说家的眼泪也值得信任,他们最具有同情心和悲悯情怀,对笔下的人物充满感情和体恤,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在他们的劝导下也能获得救赎;当你读得热泪盈眶时,其实小说家早已经把泪流干,正是他们用泪水呼唤泪水,用爱唤醒爱。当你悲愤欲绝时、走投无路时、生无可恋时、被全世界抛弃时,人生只剩下一片废墟时,只有小说家即便在苟延残喘之际仍愿意挑灯夜战一针一线地为你构建精神家园,为你摆渡,为你重塑梦想……小说家死了,笔下的人物仍然替他活着,替他抚慰你追随你。爱小说家之所爱,恨小说家之所恨,像小说家那样思考,人生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小说家不害怕被饿死、冻死、孤独而死,因为他们从不曾追求“顾客盈门”,只要还有一个读者,哪怕没有读者,他们仍会保持书写的热情。因为他们不是对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说话,而是对全人类说话。他们的作品未必是给现在的人读的,而是留给后人的苦口婆心的“遗嘱”。就凭这些,你应该信任他们。 同时,我也在警醒自己:小说家像巫师一样必须依靠“信任”生存,如果不被“信任”,我们在劫难逃——为“信任”写作,忠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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