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刚 摘要:从文章的功能类别即“文类”而言,八股文可以说是经义的别名或俗称,但从行文体式而言,八股可以视为一种“文体”,简单地说,乃是扇对修辞法被体制化的结果。作为一种特殊的对偶,扇对的文例出现甚早,自汉赋以来,在赋、诗、文中都不少见,唐代律赋所讲究的六种“隔”(隔句对),诗中的“扇对格”,以及宋四六之多用扇对,乃至北宋经义惯用扇对破题,都展示了汉语写作者对于此种修辞法的爱好。不过在诗和四六中,扇对始终只是修辞性因素,律赋要求“以隔为身体”,可以说开始向体制性因素转化了。但这样的扇对,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归入六“隔”中的“密隔”一类,或比“密隔”稍稍加长,还不具备八股文中两比的规模。元丰五年(1082)状元黄裳的《演山集》中,有十二篇经义,是迄今为止可以确认的最早一批北宋科举经义文,开始包含达到两比规模的“大扇对”,其功能是以基本对称的两幅展开议论,而这样的展开方式,显然与破题的扇对相关。破题从题面中抓取两个要素,或剖析为两个方面来组织扇对,引出了后文以两幅“大扇对”分论此两要素(或两方面)的展开方式。这种“大扇对”的体制化,才是八股文的成型。 关键词:文体 修 扇对 密隔 八股 一、缘起 “八股文”被看作“经义”(或曰“制义”、“制艺”等)的俗称,但这两种命名的视角并不一样。经义与制诰、章表、奏议、碑志、记传、序跋、书牍等名称一样,是按文章的不同功能或者使用场合来命名的文章类别;而八股文这一名称,关注的是其行文的体式特征,即文中包含四组长对,与此相似的从体式特征来命名的,还有七、连珠、骈文,以及与骈文相对的“古文”(虽然“古”这个字包含了某种观念,但从体式而论,“古文”其实就是不“骈”之文)。以上这些名称,我们大致都视为“文体”,并从“文体学”上加以研究,但它们实是以不同视角对文章加以分类的结果,所以呈现出互涉的关系,比如用古文或骈文都可以写作奏议、碑志等,而经义与八股文在很长时期内便成为同一类文章的不同名称。笔者个人的意见,是把前一组按功能分类的名称叫作“文类”[1],而把后一组按行文体式特征命名的叫作“文体”,以示区别。每一种“文类”和“文体”的形成,在历史上都有具体的源流可考,它们都是“文体学”的研究对象,但比较而言,“文类”往往因实际应用的需要而生,并非文学追求的产物,而“文体”却与纯粹的文学性因素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 何以言之?一方面,根据行文的体式特征,除了对“文”的各种体制分类外,还可以在更大视野内对诗、文、赋乃至小说、戏剧等各种“文学体裁”作出有效的区分,有利于在“文体学”的各个层面建立统一的分体标准。另一方面,文章的体式特征大抵是从某种文学性的修辞手段发展而来,比如骈文,就是把“对偶”这一修辞手段发展为通篇行文的基本体式,是这一修辞手段的体制化。连珠是一种特殊的骈文,七可以说是排比手法的定型化。与此相似的从修辞手法发展而来的“文体”,还有《文心雕龙》所列的“谐隐”等。那么八股文呢?它比骈文更进一步,是把长对子即“扇对”体制化了。前人追溯八股文的源流,总会指出北宋的科举经义是其雏形,而对此经义进行研究。这实际上是从“文类”的角度进行追溯,若从“文体”角度来探讨,则还须清理出“扇对”如何从修辞手段演变为文章体制的过程,本文即拟作此清理。必须说明的是,除了扇对外,八股文还有另外一些体式上的特征,比如全文要以“破题”、“承题”等几个部分组成,但本文只探讨扇对的问题。 二、赋中“隔句对” 从八股文探源的角度对前代文章使用扇对现象加以关注的,以钱锺书先生所论较为著名,其《管锥编》有云: 《羽猎赋》:“徽车轻武,鸿絧緁猎,殷殷轸轸,被陵缘坂,穷夐极远者,相与列乎髙原之上;羽骑营营,昈分殊事,缤纷往来,轠轳不绝,若光若灭者,布乎青林之下。”按对偶甚长,几似八股文中两比。左思《吴都赋》加厉焉……不独词赋,文亦有之。如仲长统《昌言》下:“和神气,惩思虑,避风湿,节饮食,适嗜欲,此寿考之方也,不幸而有疾,则针石汤药之所去也;肃礼容,居中正,康道德,履仁义,敬天地,恪宗庙,此吉祥之术也,不幸而有灾,则克己责躬之所复也。”《颜氏家训·兄弟》篇:“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隋书·孝义传》:“若乃绾银黄,列钟鼎,立于朝廷之间,非一族也,其出忠入孝、轻生蹈节者,则盖寡焉;积龟贝,实仓廪,居于闾巷之内,非一家也,其悦礼敦诗、守死善道者,则又鲜焉。”纯乎八股机调,唐人骈体中甚多。[2] 钱先生所引例证,以汉赋为首,从赋扩展至文。在1933年所作《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中,他认为汉赋大量使用对偶,为骈体形成之渐[3]。从修辞上说,扇对是一种拉长了的对偶,汉赋作者既喜对偶,则偶然逞才而出现长幅的扇对,也并不奇怪。 后世的赋中,也常出现一些长对,钱先生所引左思《吴都赋》的一例甚长,比较极端,一般情况下,超过骈文四六“隔句对”的长度者,便可视为扇对了,如陆机《文赋》有云: 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 孙绰《游天台山赋》有云: 非夫遗世玩道、绝粒茹芝者,乌能轻举而宅之?非夫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 像这样长度的对偶,在赋和骈文中更为多见。唐人总结写作技法时,似乎仍将此归入“隔句对”,如佚名《赋谱》所释: 隔句对者,其辞云隔,体有六:轻、重、疏、密、平、杂。轻隔者,如上有四字,下六字,若“气将道志,五色发以成文;化尽欢心,百兽舞而叶曲”之类也。重隔,上六下四,如“化轻裾于五色,独认罗衣;变纤手于一拳,以迷纨质”之类是也。疏隔,上三,下不限多少。……密隔,上五已上,下六已上字。……平隔者,上下或四或五字等。……杂隔者,或上四,下五、七、八;或下四,上亦五、七、八字。……此六隔皆为文之要,堪常用。 凡赋以隔为身体……身体在中而肥健。[4] “隔句对”的每一联由两句构成,一联之中上句四字、下句六字的叫“轻隔”,反过来上句六字、下句四字的叫“重隔”,这是最常见的四六隔句对。上句三字、下句字数随意的叫“疏隔”,上句多于五字、下句多于六字的叫“密隔”。对照之下,上文所举《文赋》《游天台山赋》的那种例子,似乎勉强可以归入“密隔”。此外上下句字数相同的叫“平隔”,字数不同但有一个四字句(另一个不是六字句)的叫“杂隔”。 值得注意的是,《赋谱》指出这六种“隔”是“为文之要,堪常用”,而且“隔句对”的使用对于一篇赋来说非常重要,被比喻为赋的“身体”,所谓“身体在中而肥健”,如不使用,就不够充实,显得单薄了。可想而知,《赋谱》把“隔句对”如此烦琐地分类,也正因为它在写作实践中非常重要。只有频繁使用的东西,才需要仔细分类。唐人科举考试用律赋,《赋谱》之作,应该主要针对律赋,而隔句对既被视为其“身体”,当然必须讲究。从追求“肥健”的角度说,六“隔”之中要以“密隔”最为“肥健”了。虽然“隔”都被描述为两句一联,但在不使用标点符号的情况下,“密隔”似乎可以包容更长一些的扇对。那么,以“密隔”的名义被律赋使用的扇对,就从纯粹的修辞性因素逐渐向体制性因素过渡,参与构成赋的“身体”。 当然,《赋谱》未出现“扇对”这一名称,据笔者所知,这个名称原本是用来论诗的。 三、诗中“扇对格” 出现在诗中的“扇对”修辞法,与“隔句对”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一般的对偶是一句对一句,“扇对”就是两句对两句。旧题白居易《金针诗格》云: 诗有扇对格: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5] 早于此的上官仪《笔札华梁》论“属对”,就称之为“隔句对”: 隔句对者,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此之类,名为隔句对。诗曰:“昨夜越溪难,含悲赴上兰。今朝逾岭易,抱笑入长安。”又曰:“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悲亦空叹,朝朝君未归。”[6] 此外,日僧空海《文镜秘府论》东卷列“二十九种对”,亦有“隔句对”。而宋人严羽论“扇对”则云: 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7] 这便直接说出“扇对”就是“隔句对”了。 诗歌用扇对,起源当然也很早,一般都会追溯到《诗经·采薇》开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唐人诗格中专列“扇对格”,则说明它作为对偶的一种被承认。但在诗歌领域,扇对始终只是修辞手段,既未标举出一种专用扇对的诗体,扇对的规模也局限于两句对两句。规模发展到三句以上,并走向体制化,只能在赋和文章中。 四、宋四六的写作特征 作为特殊对偶的扇对法,以“密隔”的名义被律赋使用为“身体”,而大量借鉴辞赋写法的骈文,既是对偶法的体制化,自然也不会排除扇对法的使用,钱先生已指出“唐人骈体中甚多”,不烦例举。随着唐宋“古文运动”的展开,主流文体从骈文逐渐转为“古文”,但制诰、章表等某些文类仍保持骈体,通常被我们称为“宋四六”。而这“宋四六”的写作特征之一,就是较多地使用扇对。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六云: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类俳语可鄙。欧阳公深嫉之……如公之四六云:“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廷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俳语为之一变。至苏东坡于四六,如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8] “四六”顾名思义大抵是“谨四字、六字律令”的,但欧、苏等名家则以长联洗涤之,造成新风。若以唐人《赋谱》所列六“隔”衡之,“谨四字、六字律令”的不是“轻隔”就是“重隔”,而这里引用的欧公一联,可算“密隔”,东坡的二联可算“平隔”和“杂隔”。北宋文章的另一名家王安石,所作四六中也多见类似的长联,略举数例: 周勃、霍光之于汉,能定策而终以致疑;姚崇、宋璟之于唐,善致理而未尝遭变。[9] 臣闻人臣之事主、患在不知学术,而居宠有冒昧之心;人主之畜臣、患在不察名实,而听言无恻怛之意。[10] 百姓以安平无事之时,而未免流离饿殍;四夷以衰弱仅存之势,而犹能跋扈飞扬。[11] 像这样的长联,勉强仍可算作“密隔”。总体而言,宋四六虽以多用扇对为特征,但一般情况下,也就限于这样的长度,比起严谨的四六隔句对来,显得自由奔放,或者多一番曲折,却也不至于太长,离八股文的两比,还有较大的距离。 其实,无论是赋还是骈文所使用的扇对,达到像钱锺书先生所举“几似八股文中两比”那样长度的,毕竟尚属偶见,绝大多数是可以视为“密隔”一类的。在笔者看来,认为从这类“密隔”型的扇对可以直接发展出“八股机调”,可能是过于简单的设想,并不十分符合史实。毕竟,八股文的雏形即北宋的经义,与制诰、章表等使用四六骈体的文类不同,作为议论性的文类,在“古文运动”兴起以后,应该是使用“古文”体式来写作的。也就是说,扇对在宋四六中,基本上仍是修辞性因素,并未明显地呈露向体制化发展的趋势。不过,通过对北宋经义的考察,我们却也发现,宋人对“密隔”型扇对的纯熟使用,仍然对扇对的体制化即“八股机调”的发生起到了特别的作用,下文详之。 五、经义中的“大扇对” 我们知道,北宋王安石“变法”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在科举考试中废除诗赋,以经义、策论取代之。其中的经义,主要是从王氏主持修订的《三经新义》中割句为题,按《三经新义》和《字说》的解释系统,撰写一篇议论文。这跟明代以来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割句为题,按朱子学的解释系统撰写的“八股文”,模式基本一致。不仅如此,现在看来,“八股文”使用长幅扇对的体制性特征,在北宋经义中也已大致形成,如晁说之在元符三年(1100)奏议中就说,经义的盛行造成了堪忧的局面: 今之学者,三经义外无义理,扇对外无文章。[12] 晁说之是旧党,对新党以经义试士的科举政策持反对态度,所以批判得比较激烈,但他对经义的总体印象,估计离事实不远:其观点都依从《三经新义》,其行文则多用扇对。也许“扇对外无文章”的说法有些夸张,但扇对已不再是偶或用之的修辞手段,而到达了体制化的程度,是不难想见的。 南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四》云: 王安石谈经,未至悖理,然人情不顺者,尽罢诗赋故也。辟雍太学既并设,答义者日竞于巧,破题多用四句,相为俪偶。隆兴初有对《易》义破题云:“天地有自然之文,圣人法之以为出治之本;阴阳有不息之用,圣人体之以收必治之功。”主司大称赞,以为得太平文体,擢为第一。主司所谓太平,则崇观宣政时也。[13] 这里说的崇宁、大观、宣和、政和时期的“太平文体”,当然就指新党主政时期的经义体,其开头部分即所谓“破题”,大抵使用四句对偶。这种对偶,实际上也就是前文所说“密隔”型的扇对,唐代的律赋就“以隔为身体”,宋四六中亦多见,而大致也用于文章中间,未胶固于确定的部位。北宋的经义则几乎固定地使用在开头“破题”的部位,显然是体制化的加强。 每篇经义都要用这样的扇对开头,固然是一种文弊,不过仅仅如此,应该还不至于被晁说之攻击为“扇对外无文章”。那么北宋经义的行文特征究竟如何呢?这一点,目前学界其实还没有很确切的把握,因为我们掌握的北宋经义之文并不多[14]。笔者很幸运地发现,元丰五年(1082)状元黄裳的《演山集》卷三十八到四十,有六篇《周礼义》、六篇《论语孟子义》,共十二篇,很可能是迄今为止可以确认的最早一批北宋科举经义文了。而且,黄裳既然在新党主政时期获中状元,必是写作经义的高手,所以这一批经义还颇具代表性。 不难发现,“破题”部分使用扇对的写法,在黄裳的十二篇经义中尚未成为固定格式,但这种倾向已经呈露。下面列出使用扇对的各篇破题: 《考其德行道艺而劝之》:“六行,人之德性所有者也;六艺,人之才性所有者也。” 《官刑上能纠职》:“吏以德称位有三,曰善曰钦曰正,而钦正者善之类也;吏以能称职有三,曰能曰法曰辨,而法辨者能之类也。” 《辨庙祧之昭穆》:“社稷报物利也,宜其所居而右之,有成其物之意焉;宗庙报亲恩也,宜其所居而左之,有生其亲之意焉。”[15] 《王功曰勋》:“有王佐之学,则能收王佐之功;有内圣之德,则能建外王之业。然而内圣之德,资于王佐之学而后至;外王之业,资于王佐之功而后成。”[16] 《有德必有言》:“自得之谓德,然而君子不忘其接物而有应焉,故必有言;自爱之谓仁,然而君子不忘其成物而有义焉,故必有勇。” 《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一人之才足以为善矣,合十人之才,则一人有所不能胜矣,何则?十人之才,非一人之所能至也;十人之才足以为善矣,合百人之才,则十人之才有所不能胜矣,何则?百人之才,非十人所能及也。” 《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与人,所以絜人;不以取诸人,所以絜己。”[17] 可见多数篇目的破题使用了扇对,其它几篇虽不使用扇对,大致也倾向于较为整齐的句式。考察这些扇对的性质,像《唐虞之际于斯为盛》篇的开头特别长,称之为“两比”也无妨了,但多数仍可归属“密隔”,或者比通常的“密隔”稍长一些。 然而更重要的是,这种扇对的表达内容为议论,而议论又针对题目而发,往往抓出题目中的两个要素,或者以“一分为二”式的思路剖析出两个方面,来组织对偶。这样一来,其所造成的后果,就不光是破题使用扇对的写法自身走向格式化,而且也意味着后文的展开,仍可分论这两种要素或两个方面(当然题目特殊时,要素或方面也可能在两个以上),于是行文上就出现了平行的两幅。比如《考其德行道艺而劝之》一篇,先从题中抓出“行”和“艺”两种要素,组织破题的对句:“六行,人之德性所有者也;六艺,人之才性所有者也。”然后接下来就是这样两幅分论: 自其德行而充之,以知致仁,以仁致圣,高明之德也;以义致忠,以忠致和,中庸之德也。以性立德,以德制行。以孝事其父母,然后能以友事其兄弟;以睦善其内亲,然后能以姻善其外亲;以信任其朋友,然后能以仁恤其乡党。睦姻之于孝类也,而孝生于上德之仁;任恤之于友类也,而友生于中德之义。 自其才性而充之,以礼得中,其性正矣;以乐得和,其情正矣。然后射足以观德,御足以观智,书足以探心,数足以究物。 两幅分论之后,仍以扇对小结之: 贤愚贵贱,其性之根皆有是德,其德皆有是行;其性之干皆有是才,其才皆有是艺。 破题既拈出了题中的两个要素,则接下来两幅分论,然后加以小结,这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写法。在这个例子里,因为分论的两幅长短不一,句式不对称,故不形成两比,但从构思上讲,实在是两比的机调。如果类似的写法经常被采用,只要在句式上下点功夫,使其长短对称,两比便呼之欲出。此文的后面还有如下两小段: 书之不得其详,不足以考,故钦敏任恤者闾胥书之,孝友睦姻有学者族师书之,德行道艺者党正书之,所书者寡,所察者详故也。 考之不得其实,不足以兴,故行艺者州长考而劝之,过恶者州长纠而戒之,所劝者广,所励者众故也。 这两小段就已接近两比了。 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王功曰勋》一篇中: 王功天功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兴事造业,成之以道,故民无得而称焉。周南王者之风,圣人之事,未尝言功,以其上达,则不可得而言故也。周之臣惟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系之以周南,固其义也。 国功人功也,非天之所为也。兴事造业,成之以力,故民得而称焉。召南诸侯之风,贤人之事也,未尝不言功。是故鹊巢则言积功累行以致爵位,羔羊则言鹊巢之功致,系之于召公,固其义也。 较诸上例,这两段的长度尤为接近,唯句式并不完全对称。然而《辨庙祧之昭穆》中则有: 合食于太祖,礼之尚亲而主爱者也,以情先焉。爓熟,物之近于人情者也。不近于人情,非礼之宜也,不足以致爱焉。故祫主于馈食。 审谛昭穆,礼之尚尊而主钦者也[18],以意先焉。血腥,礼之远于人情者也。不远于人情,非礼之至也,不足以致钦焉。故禘主于肆祼。 毫无疑问,这是标准的两比了! 当然,黄裳的这些经义,还没有像后世的八股文那样规整地排列四个“两比”,只是出现了这样对称的段落。但这种段落的存在,不但足以证明北宋的科举经义确是八股文的雏形,还有助于我们考察“八股”体式逐渐形成的过程。一般见于唐宋辞赋、骈文以及经义破题部分的扇对,是可以归为“密隔”一类的,不甚长,但经义破题用议论性的扇对,容易引出后文以两幅分论的写法,如果这两幅在长度和句式上对称,便形成了两比。这是一种更长的扇对,宋人似乎称之为“大扇对”,如沈作喆笔记《寓简》中有云: 王履道作大扇对,颇伤粗疏。[19] 王履道名安中,有《初寮集》,为徽宗朝四六名家,但他是元符三年(1100)进士,估计亦擅长经义吧。“扇对”而加一“大”字,若指长幅的两比,则可反证,宋人心目中一般的“扇对”是并不太长的。在扇对修辞手法被体制化而形成“八股”文体的过程中,“大扇对”被习惯性地使用,该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虽然如钱锺书先生所说,汉赋、唐骈中就出现了可以视为“大扇对”的文例,但我以为,北宋经义以扇对破题,然后以两幅“大扇对”分论的写法,才是“八股机调”的真正形成。 六、小结 从文章的功能类别即“文类”而言,八股文可以说是经义的别名或俗称,但从行文体式而言,八股可以视为一种“文体”,简单地说,乃是扇对修辞法被体制化的结果。作为一种特殊的对偶,扇对的文例出现甚早,在赋、诗、文中都不少见,唐代律赋所讲究的六种“隔”(隔句对),诗中的“扇对格”,以及宋四六之多用扇对,乃至北宋经义惯用扇对破题,都展示了汉语写作者对于此种修辞法的爱好。不过在诗和四六中,扇对始终只是修辞性因素,律赋要求“以隔为身体”,可以说开始向体制性因素转化了。但这样的扇对,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归入六“隔”中的“密隔”一类,或比“密隔”稍稍加长,还不具备八股文中两比的规模。达到两比规模的“大扇对”,则见于北宋王安石变法后的科举经义文中,其功能是以基本对称的两幅展开议论,而这样的展开方式,显然与破题的扇对相关。破题从题面中抓取两个要素,或剖析为两个方面来组织扇对,引出了后文以两幅“大扇对”分论此两要素(或两方面)的展开方式。这种“大扇对”的体制化,就是八股文的成型。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对于扇对式的破题,还是两幅对称的“大扇对”,乃至对于经义试士的制度本身,宋代的批评家通常是持否定态度的。这自然也与新旧党争的特殊政局相关,但经义的写作体式走向八股的历史步伐不被这样的否定所阻,而仍能继续前行,则除政治原因外,也必有文章学上的理由。这就好像唐宋“古文运动”反对骈文,但并未将骈文消灭一样,汉语写作者对于对偶的迷恋是根深蒂固的,而扇对无非是拉长了的对偶。 “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韩愈在其著名的《原道》一篇中写了这样一段: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也;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埋葬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20] 这里排比的句子,都是“因为什么,而作什么,以达到什么目的”的句型,若是由骈文家来写,完全可以组为骈偶,使句式整齐,但韩愈却展示了他“伸缩离合”的功夫,有意变化次序,或省略某个部分,通过拉长、缩短、分离、组合句子成分的办法,解骈为散,使之成为长短错综的“古文”。然而从另一角度看,骈文流行既久,对人们的思维方式产生的极大影响,仍作用于韩愈的身上,他想到了“君”就一定会联想到“师”,想到了“饥”就一定联想到“寒”,想到“礼”就一定联想到“乐”,想到“政”就一定联想到“刑”……他脑子里的事物、概念总是一对一对的。这个世界已经被如此结构起来,韩愈可以解散句型,却不能解散这个世界!反过来,对偶句才是对这个世界的忠实回应。 扇对也是如此。作为对古代经典的语句加以理解,从而引发思想的议论文,经义既不能脱离经典,又须追求思想的条理贯通,所以,经典的语句形式和思想的条理性也促成了表述上的扇对化。比如朱熹注《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云:“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21]注《中庸》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云:“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22]经典的语句本身整饬,从中引出的思想也以“扇对”形式被表述出来,特别是后一例,注文几乎就构成了两比。这还不是经义文,只是注释,朱熹本无必要去做扇对,却自然写成了扇对句。只能说,这与思维方式有关,比如朱熹的名言“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23],这是他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这个境界必须是以关于“物”和“心”这么一对概念的说明来表述的。与韩愈一样,朱熹的世界也是由一对一对的事物和概念结构起来的。既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把握世界,那么表达上的对偶就几乎是必然的,因为这不光是文字形式问题,如果关于本来成对的事物和概念只说其中之一,思想上也就不成条理。很难说这样的思维方式和骈俪句式谁决定了谁,但它们似乎一定会互相选择对方。 注释: [1] 从“功能”角度研究“文体”的主张,参考郗文倩:《中国古代文体功能研究论纲》,吴承学等编:《中国文体学与文体史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3-23页。 [2]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55页。 [3]钱锺书:《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光华》半月刊第1卷第7期,1933年4月。 [4]佚名:《赋谱》,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南京:凤凰出版社,2002年,第554页。 [5]旧题白居易《金针诗格》,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第356页。 [6]上官仪:《笔札华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第58 页。 [7]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张健:《沧浪诗话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66页。 [8]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24页。 [9]王安石:《贺韩魏公启》,《王文公文集》卷二十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51页。 [10]王安石:《谢翰林学士表》,《王文公文集》卷十八,第206页。 [11]王安石:《辞拜相表》,《王文公文集》卷十六,第169页。 [12]晁说之:《元符三年应诏封事》,《景迂生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五十,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748页。 [14]相关的研究,可参看方笑一:《北宋新学与文学》第六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第十一章(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不过,方氏主要关心经义的思想性内容,于其文体论之未详。祝氏对北宋经义加以分期考察,以苏轼为庆历嘉祐时代的代表,以张庭坚为熙丰时代的代表,以刘安节为徽宗时代的代表。按苏轼之作与新党用于科举的“经义”不同,可以不论,张庭坚乃元祐进士,所作亦不能代表熙丰经义之文体。毋宁说,南宋旧党后裔对张庭坚经义的推崇,恰恰出于对北宋新党执政时期科举经义文体的不满,故就北宋经义的总体而言,张庭坚所作非但不能为其代表,适足为其异类。 [15]以上黄裳:《演山集》卷三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黄裳:《演山集》卷三十九。 [17]以上黄裳:《演山集》卷四十。 [18]此句“礼之”原文作“之礼”,则当属上句,笔者以意改。 [19]沈作喆:《寓简》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韩愈:《原道》,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页。 [2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朱子全书》第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7页。 [2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朱子全书》第六册,第33页。 [2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朱子全书》第六册,第20页。 基金项目: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NCBT-13-0150) 原载《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