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路过昆明。小说家郑朋时任《大家》编辑,月薪800元(非美金),笔名里牵着一头牲口,饭间抢先结账,令人肝颤至今。他的瘦弱体格与豪迈性格相形见绌,连语气与面貌也好像故意唱反调。他要是像张飞用丈八蛇矛将别人横挡,“我是张翼德,与我抢单,先来共决死”;或如面阔耳大、鼻直口方的鲁智深大喊一声,“兀那厮,我的地盘,岂容你作主”,倒也能震慑宾客。偏他样子像是经常被后母逼去砍柴的少年,因虐待而发育不良,让人心生恻隐。说话时浓重的后鼻音效果带出异类的神秘,像森林中走出的原始土著,猛然来到文明社会,不得不“咳金唾玉”,努力字正腔圆。他眼里是少年的迷茫,却又分明浸染社会的复杂,对笑容的使用也是生疏的——现在想来,那是文学对生命的强力干扰。文学这东西一旦附体,不单自觉与众不同,别人看来也是异于常人的。文学艺术搞得牛的多“不正常”,搞得不好的,遂以“不正常”为荣,即便不出作品,也会抓着这根“不正常”的稻草引以为傲。郑朋是一个非常的正常作家——这句话不能解释,各自理解。他的正常是一个普通中国男人的正常,传统思想深植于心,世俗条框一框不少,千丝万缕终成茧,深自缚,然后毕生为脱茧化蝶而努力——欲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倘若他能自溶蚕茧,解放心眼手,人生道路将会爽利许多——听起来有点好为人师,我只是想到哪说到哪——当然,或许正是此茧促生了他的文学也未可知——给自己树立障碍物,再扳倒它,会有额外的愉悦。倘若省下这些所耗费的时间精力,也是解放之一种。我这般简单观察,许是谬误,就权当塑造人物了。 昆明一饭,联络甚稀,因胃记事,偶有关注。发现其见名人则合影,合影必晒朋友圈,甚是爱慕虚荣。遂有鄙意。到真正接触了解,便知距离并不产生美,而是产生误会,正如他人对我所犯的错误,我对他也犯了。可见人和人之间,多数是鸡同鸭。真正的鸡鸭倒是时常唧唧嘎嘎聊得欢畅。郑朋真诚,不掩藏砍柴少年的幼稚,说话拙,下笔却很灵泛,有些漂亮句子像他的豪迈那样,与本人有些错位。湖南人能将舌头捋顺的不多,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曾一度对方言恨之入骨,没法像伟人那样理直气壮地湘普、川普。当然,我一直认为虚荣心是生命中最健康的东西,它具有蓬勃的、积极的力量。虚荣心也是征服欲。它和性欲一样,都是力比多分泌物,都能带给人享受,又都是极危险的——一旦管理失控,便可能犯罪。 郑朋书架上颇有些好书,不少台版。某日窥见钱理群先生的繁体著作,未拆封,斗胆借了,看时且忍不住画线,故意截图,意欲占为己有。郑朋“哀号泪奔”。“不要乱画啊,我的新书啊!”“卖给我吧。”“不卖。”“外加一顿烧烤。”“不卖,怎么着都不卖。”仿佛意志坚定的良家妇女,奈何不得,最终擦掉涂痕,完璧归赵。 郑朋故乡离沈从文家不近,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算得上邻居,离革命家陈天华也不远,警世钟,猛回头,若要在水土与人的关系上寻找蛛丝马迹,恐怕不是一个印象记可以承载得了的。 砍柴少年怀揣砍柴刀浪迹江湖,辗转湖南、江西、云南,终成樵夫,唐宋名臣多贬海南,樵夫放逐至此,寄居《天涯》,叹孤单,键盘噼里啪啦,文学温暖了他。一面苦于职业看稿,一面不厌其烦,全中国的天空都回荡着他后鼻音浓重的独特音调,“给《天涯》一篇小说吧,散文也行。”他喝酒和当年买单一样,完全不顾自己的实力。“给我一篇作品吧”,他醉盹儿中忽然睁眼说话,简直像苦肉计。 现在,郑朋决定赶走名字中的那条跟了他10年的牲口,恢复本名。大家要是看到署名“郑朋”的小说,肯定不是小驴写的——原来那些小驴写的小说,好歹全归他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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