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20日,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逝世一百周年,俄国和世界掀起一阵托尔斯泰热。转眼一年,托尔斯泰热还在持续。本月16-18日,一个更加庞大的纪念托尔斯泰活动的大幕又在莫斯科拉开——俄罗斯联邦文化部、俄罗斯联邦科学与教育部、联邦档案署、国立托尔斯泰博物馆、俄罗斯人文科学基金会、俄罗斯社科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俄罗斯文化研究所、全俄国立外国文学图书馆、电子档案协会等九大政府和民间机构正在莫斯科庆祝托尔斯泰国立博物馆成立一百周年。 今年是苏维埃联邦解体20年,俄罗斯人似乎正在总结过去一百年的兴衰历程,努力重构大国形象,文化振兴成为其中重要一项。今年的6月6日,俄罗斯政府公布新节日,将普希金诞辰的这一天命名为“俄罗斯语言推广日”。显然,俄罗斯也很想显示自己的“软实力”。普希金作为俄罗斯民族文学的奠基人自然被当作俄罗斯文化振兴的第一象征。如此,列夫·托尔斯泰作为具有世界超级影响力的伟大作家同样自然地被视为俄罗斯文化振兴运动的又一个象征。 去年的百年祭,世界舆论说,列夫·托尔斯泰应该成为新的世界精神的领航员。今年的百年庆,世界文化还会以列夫·托尔斯泰之名说出什么样的宣言呢? 如果托氏还活着 在去年俄国举办的一系列纪念托尔斯泰的活动中,很多人在很多场合重复这样一句话:“如果托尔斯泰活着,或许不会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 这样说的俄国人都使用了一个巧妙的“委婉表述法”。他们说:此话并非俄国人自己对本民族伟大作家的自夸,而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赞誉。俄国人,特别是托尔斯泰逝世百年纪念活动中的俄国人是那么熟悉这句名言,以至于引证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无须标注文献出处。 我费了些周折,找到了托马斯·曼的原话,他是这样说的:“……在战火熊熊燃烧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想,倘若雅斯纳雅·波良纳那位老人敏锐的、洞察一切的灰色眼睛在一九一四仍然注视着世界的话,这场战火也许不至于爆发。这是不是我想得太天真?谁知道呢。” 雅斯纳雅·波良纳是托尔斯泰的故乡,俄语词义是“明亮的林中空地”,托尔斯泰生于斯,长于斯,写作于斯,1910年以83岁之躯,愤而离开这片热土,踏上自我放逐之路。10天之后,这位伟大的作家死于路途上的一个小火车站,人们不顾他的“随死随葬”遗嘱,把他的遗体运回到雅斯纳雅·波良纳。所以,一提起“雅斯纳雅·波良纳的那位老人”,都知道是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托尔斯泰有双灰色的眼睛能不能让世界太平?看来托马斯·曼也不敢肯定。 果然,不久之后,托马斯·曼的天真又被“戳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远远比1914年开始的那一次战火更加“熊熊”了。 托马斯·曼作为德国作家,是著名的反法西斯斗士,他的态度当然不见容于希特勒政权,只能流亡国外,整个二战期间,他是文学领域反法西斯的代表人物。反战、抗恶、反法西斯独裁是他的坚定立场,如同他的同胞布莱希特,如同法国战友罗曼·罗兰,他们高扬的人道主义不能不说源自于列夫·托尔斯泰。 二战以后,托马斯·曼的同胞,另一位德国作家莱·弗兰克依然坚信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具有遏制战争的功能:托尔斯泰“是新人道主义、我们时代的人道主义的最伟大的战士,这种人道主义将一劳永逸地使战争称为过去的现象。” 果真如此吗?恐怕是作家的白日梦吧。 历史无法假设,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托马斯·曼们、罗曼·罗兰们如何高扬和平主义大旗,如何鼓吹托尔斯泰主义,即使列夫·托尔斯泰本人活着,世界也不会停止战争,更不会不孕育不培养不催生战争!列夫·托尔斯泰,无非是一个作家,再伟大,也无非是一个秀才,如遇兵家,那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事实是,列夫·托尔斯泰在世的时候,不但沙皇从不听他停止杀戮、停止战争的“说教”,就是他的妻子,也不能接受托尔斯泰阻止人类罪恶而采取的个人行动。 托氏的社会关注 托尔斯泰和俄国沙皇之间的“故事”,在托尔斯泰的社会关注中,最有典型性。正当屠格涅夫劝说托尔斯泰“改邪归正”、重归文学正道之时,托尔斯泰刚刚发出了规劝沙皇放弃专制暴力的“上书”。托尔斯泰以“兄弟”之身份,劝沙皇放下屠刀。我们甚至可以说一直到了21世纪的2008年,托尔斯泰和沙皇的这场政治争论还在进行中。 2008年10月1日,俄罗斯最高法院十分“庄重”地为90年前被革命军人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平反。最高法院发言人奥金佐夫说:“本院主席团宣布,对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的镇压毫无理由,并恢复他们的名誉。”最高法院的这种“若干历史问题决议”会是最后的结论吗?恐怕不是。 早在1881年,托尔斯泰就试图以自己的“善言”影响沙皇和革命者之间的仇恨。1881年3月1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俄国民意党暗杀,五位参与谋杀案的同谋者被捕,面临刑罚。就在处罚的决定还没有发出之际,列夫·托尔斯泰焦虑万分,彻夜梦魇,他已经清楚地估计到沙皇的报复性判决,但他依然“妄想”以自己微薄的笔力,劝说新沙皇放弃处决革命者的意图。托尔斯泰“从梦魇中”中惊起,立刻给继位的新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写信,劝新沙皇宽恕这五位暗杀者。托尔斯泰劝说道:“如果你不宽恕这些罪犯而处死他们,你不过在成百的罪犯里连根拔除了三四个,可是罪恶繁殖罪恶,代替那三四个的,将是30个或40个,而你则永远失去一个价值大于百年的时刻——你本来可以实行上帝的旨意,可是你没有这样做的时刻——你将永远离开你本来可以在那里选择善,而不选择恶的十字路口,永远陷入为那叫做‘国家利益’的罪恶服务之中”(见1881年3月8日-15日《致亚历山大三世沙皇的信》)。据说,这封信最终转到了新沙皇手里。对此,新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说:“假如那次攻击是向我自己而发的,我愿意赦免这几个阴谋犯,可是我没有权利赦免杀死了父亲的罪犯。”这位新沙皇没有听托尔斯泰的啰嗦。 时隔十几年,1894年,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病死,儿子尼古拉二世继位。加冕礼极为宏大奢华,两个皇族贵妇在庆典的队列里,身披白袍,裙裾竟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会旗那样宽大,竟然有三个威武的军官托着,才可行进。中国清政府派李鸿章率团参加了庆典。也就是这个沙皇,1900年派兵参与八国联军镇压中国义和团造反,入侵北京。然后又独自一国派军队大面积侵占了中国东北。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幼稚的不合时宜的托尔斯泰又给沙皇写了一封信。再次劝说这个新沙皇放弃专制皇权。这一次,托尔斯泰在“致沙皇及其助手们”的信中写道:“即使目前的骚乱被镇压了下去,它也不会熄灭,而将在暗中越来越猛烈地燃烧,迟早将会不可避免地以更大的力量爆发出来,造成更大的痛苦和罪恶……如果政府只忙于镇压这些骚动,而不触及产生它们的原因,双方将不可避免地遭到苦难和犯罪。” 尼古拉二世当时不过33岁,正是气盛之时,当然没有听从托尔斯泰的劝告。1904年这个沙皇在中国的土地上,发动了日俄战争,年底,俄国惨败。托尔斯泰对这两个帝国主义在中国土地上的胡作妄为怒不可遏,他在“给一个中国人的信”(这个中国人是辜鸿铭)中说:“一些强盗的得逞引起了别的强盗的垂涎,赃物成了纷争的对象,并将毁灭强盗自身。狗是这样,堕落到动物水准的人也是这样”(见人民文学出版社 《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5卷)。思索俄国的惨败,托尔斯泰已经估计到一场新的革命将要到来:“俄国政府的垮台,这不只是陆海军的覆灭和俄国政府的垮台,而是俄国国家开始崩溃的征兆。而俄国国家的崩溃,我以为,就是整个伪基督教文明开始崩溃的征兆。这是旧世界的结束,新世界的开始”(见《论末世》第一章,1905年)。1905年俄国革命不可避免,沙皇尼古拉二世再度暴力镇压,在自己的都城彼得堡酿成“流血星期日”事件。这期间,托尔斯泰写下《到底怎么办》、《论俄国革命的意义》等政论,态度激烈,但是观点依然是托尔斯泰主义的“非暴力”。沙皇呢,依然没有听从托尔斯泰这个“小说家”的良言。 十几年之后,沙皇全家7口惨遭灭门,而且连带了4位无辜的随从。 托氏的死亡之旅 一百多年前,即1910年11月10日(俄历是10月28日),83岁的列夫·托尔斯泰由于对“奢华生活”感到无边的羞耻而离家出走了。 早在1880年代,托尔斯泰就决定放弃自己的全部私有财产,那时候他就坚定地相信,私有制是万恶之源,是饥饿,是掠夺,是犯罪,是暴力,是战争的根源。“在今天,财产乃万恶之源。它使财产的拥有者痛苦,也使一无所有者痛苦。生活在穷困中的人同娇奢淫逸的人,他们之间发生冲突的危险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托尔斯泰在19世纪80年代反复说的话。但我却不知道今日中国社会那些“炫富”的财产拥有者们是否痛苦!我还真不敢说昨日的、今日的以及明日的财产以及权利的拥有者会有痛苦。大概只有像托尔斯泰这样怀抱“羞耻”感的“地主”,面对贫富悬殊才会痛苦。但是,我知道,托尔斯泰之所以成为世人景仰的托尔斯泰,就是因为他深深陷入这种羞耻引发的痛苦之中。 事实上,托尔斯泰已经把祖产之外的大片土地转让给了农民。但是,在是否放弃祖产问题上,在是否全部放弃作家作品版权问题上,他和妻子索非亚·托尔斯泰娅发生了严重分歧,矛盾日益激化。许多年来,妻子害怕托尔斯泰留下不利于庞大家庭利益的遗嘱,变得性格多疑了,“日夜”监视托尔斯泰。 1910年11月10日凌晨,托尔斯泰又被妻子翻动书房文件的声音吵醒,他愤怒到了极点,决定立即离家出走。此刻正是俄罗斯的冬天,而且是俄罗斯冬天的清晨。 出走后的第十天,托尔斯泰死在一个无名的火车站——阿斯塔波沃。于是这个无名车站成了世界舆论的中心。单从小车站电报室收发的电报,就有1083封!它们飞向莫斯科、彼得堡、飞向法国、英国、甚至遥远的日本和中国。 列夫·托尔斯泰死了,从此我们成为孤儿——高尔基这样说。 托氏的现代意义 也许正是高尔基、托马斯·曼等极富震撼力的言辞,让100年后列夫·托尔斯泰孙子的孙子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托尔斯泰想出了一个很绝妙的纪念主题——“没有托尔斯泰的100年”。从2008年到今年,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领导的雅斯纳雅·波良纳博物馆以“没有托尔斯泰的100年”为主题举办了四次巡回展览。 这一表述让人浮想联翩,从而派生出许多新的表达式,比如:“没有镜子的一百年”、“托尔斯泰:没有天才的一百年”、“列夫·托尔斯泰和教会:没有和平的战争”、“没有基督的基督教”等等。这些派生语或许牵强,然而,托尔斯泰玄孙弗·托尔斯泰的多媒体展览“没有托尔斯泰的100年”,则是言之有据,而且别开生面。 展览创意十分独特,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图片和录像,另一部分是解说。新闻图片和录像资料再现了100年间的重大悲剧性事件。而解说却全是列夫·托尔斯泰“语录”。展览影像主要选取发生在上世纪后半期以来的悲剧性事件,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两伊战争、阿富汗战争、美国9·11事件等等,还有非洲难民、肩扛火箭筒的阿富汗游击队。这些从未停歇的战争图景,凸显了托尔斯泰作品的主题——“战争与和平”。对应着美国“9·11”事件的,是这样几条文字: “难道人们生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生存在这个布满无尽星光的夜空下,感到拥挤了吗?难道在这迷人的大自然中,人的心灵会存留仇恨、复仇的情感,会存留非要灭绝自己的同类的欲望吗?在接触到大自然——直接体现美和善的大自然的时候,人心中的那些不善的东西应该荡然无存啊。”——选自托尔斯泰1852年创作的小说《袭击》 “人们为自己的愤怒、自己的复仇制造出正义的法律,把自己的肮脏归咎于上帝。真是荒谬呀!”——选自托尔斯泰1910年的日记 “疯狂的人永远都要比健全的人更容易达到自己的目标,这种现象能够发生,是因为对他来说,什么道德障碍都没有:无论羞耻,无论良知,无论真理,甚至无论恐惧,都不成为他的障碍。”——选自托尔斯泰1910年的日记 对应着中东战争,托尔斯泰也有很“适合”的解说: “我们以一种疯狂的生活生活着,我们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个疯狂的生活,但是,我们仍然按照习惯,按照惯性生活,或者我们不想,或者我们不能,或者我们不去想,或者其他种种,总之,我们不想改变它。”——选自托尔斯泰1910年日记 如此以古证今,在图文对应之间,托尔斯泰的现代意义被格外凸显出来。 没有托尔斯泰的一百年,原来战争连连,从未停息过。而一百年前,托尔斯泰就曾预言过…… 英国传记专家艾尔默·默德在叙写托尔斯泰写给沙皇的呼吁信时说,看看后来的俄国革命,再读托尔斯泰的警告,就会看到托尔斯泰是真正有预见的人。这一百年,我们的地球缓慢旋转,经历了多少“战争与和平”。而这一切,似乎都被托尔斯泰审视过,预言过。而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将要被这位伟大的文学家所预言。是的,托尔斯泰的遗产并非仅限于文学。 如果联系印度甘地的成功,如果考虑到南非曼德拉的胜利,那么一生主张“勿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与沙皇之间的争论,恐怕就不能以2008年俄国斯最高法院的判决来作为最后的判定了。历史似乎还要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预言中运行。一百年了,列夫·托尔斯泰的生命穿越时空,一直活到今天。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托尔斯泰研究专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