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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兰亭帖》考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启功 参加讨论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三月三日,大文学家、大书家王羲之和他的朋友、子弟们在山阴(今绍兴县)的兰亭举行一次“修禊”盛会,大家当场赋诗,王羲之作了一篇序,即是著名的《兰亭序》。这篇文章,历代传诵,成为名篇。王羲之当日所写的底稿,书法精美,即是著名的《兰亭帖》,又是书法史上的一件名作。原迹已给唐太宗殉了葬,现存的重要复制品有两类:一是宋代定武地方出现的石刻本;一是唐代摹写本。
    宋代有许多人对于《兰亭帖》的复制作者提出种种揣测,对于定武石刻本的真伪也纷纷辩论。到了清末,有人索性认为文和字都不是王羲之的作品。
    这篇《兰亭帖考》是试图把一些旧说加以整理归纳,并对存在的问题进行一些分析,然后从现存的唐代摹本上考察原迹的真面目,以备读文章和学书法者作研究参考的资料。不够成熟,希望获得指正。
    一
    论真行书法,以王羲之为祖师,《兰亭序》又是王羲之生平的杰作,自南朝以来,久已成为法书的冠冕。这个帖的流传过程中,曾伴有种种传说,而今世最流行的概念,大略如下:唐太宗遣萧翼从僧辩才赚得真迹,当时摹搨临写的人,有欧阳询和褚遂良。欧临得真,遂以上石,世称定武本,算作正宗;褚临多参己意,算作别派。这种观念,流行数百年,几成固定的历史常识。但一经钩核诸说,比观众本,则千头万绪,不可究诘,而上述的观点,殊屑无稽。如细节详校来谈,非数十万字不能尽,兹姑举要点来论,论点相同的材料,仅举其一例。
    甲、唐太宗获得前的流传经遇:一、原在梁御府,经乱流出,为僧智永所得,又人陈御府。隋平陈,归晋王(炀帝),僧智果从王借搨不还,传给他的弟子辩才(见唐刘餗《隋唐磊话》卷下)。二、真迹在王氏家,传王羲之七代孙僧智永,智永传他的弟子僧辩才(见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载唐何延之《兰亭记》)。三、“原草为隋末时五羊一僧所藏。”(宋前松《兰亭续考》卷一引宋郑价跋。《兰亭续考》以下简称(俞续考)。)
    乙、唐太宗赚取的经遇:一、“太宗为秦王日……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隋唐嘉话》巷下二、唐太宗遣御史萧翼伪装商客,与辩才往还,乘隙窃去(见《兰亭记》,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六引《唐野史》事略同)。三、武德四年欧阳询就越州访求得之,始人秦王府。(宋钱易《南部新书》卷四)
    丙、隋唐时的摹搨临写:按双钩廓填叫做乡搨,罩纸影写叫做摹,面对真迹仿写叫做临,其义原不相同。而古代文献,对于《兰亭帖》的摹本,三样常自混淆,现在也各从原文,合并举之。一、智果有搨本(见《隋唐嘉话》卷下)。二、赵模等四人有搨本。何延之云:“太宗命供奉捐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揭数本(《兰亭记》)。”三、褚遂良有临写本。张彦远云:“贞观年,河南公褚遂良中禁西堂临写之际便录出。”(《法书要录》卷三载褚遂良《王羲之书目》后跋,“录出”者,指羲之各帖之文,其中有《兰亭序》)四、唐翰林书人刘秦妹临本。窦洎云:“兰亭貌夺真迹。”(《法书要录》卷六载《述书赋》卷下)五、麻道嵩有搨本。钱易云:“麻道嵩奉教搨二本……嵩私搨一本:”(《南部新书》卷四)六、汤普彻等有捅本。武平一云:“(太宗)令汤普彻等搨《兰亭》赐梁公房玄龄已下八人。”(《法书要录》卷三载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七、欧、虞、褚有临捐本。何延之云:“欧、虞、褚诸公皆临捅相尚。”(《兰亭记》)八、陆柬之有临搨本。李之仪云:“一时书如临、虞、褚、辈,人皆临搨相尚。”(宋桑世昌《兰亭考》卷五引宋李之仪跋,按“陆”指陆东之。桑世昌《兰亭考》以下简称《桑考》)。九、智永有临本。吴说云:“《兰亭修楔前叙》,世传隋僧智永临写,后叙唐僧怀仁素麻牋所书,凡成一轴。”(《桑考》)卷五引宋吴说跋)十、王承规有模本。米友仁云:“汪氏所藏《三米兰亭》……殆王承规模也。”(《桑考》卷五引襟米友仁跋)另有太平公主借搨之说,乃是误传,不具列。后世仿习临摹和展转传搨的,也不详举。
    以上甲、乙、丙三项中多属得自传说和揣度意必之论,并列出来,以见他们的矛盾分歧。宋以后人的话,更无足举了。
    丁、隋唐刻本:一、智永临写刻石本。《桑考》云:“隋僧智永亦临写刻石,间以章草,虽功用不伦,精髣髴其势,本亦稀绝。”(《桑考》卷五,未注出处。又卷七引宋蔡安强跋谓智永本为正观中摹刻)二、唐勒石本。《桑考》云:“天禧中,相国僧元霭曾进唐勒石本一卷,卷尾文皇署“勅”字,傍勒“僧权”二字,体法即臻,销刻尤王。三、唐刻版本。米芾云:“泗州山南杜氏……收唐刻板本《兰亭》”。(《桑考》)卷五引宋米芾跋)四、褚庭诲临本。黄庭坚云:“褚庭诲所临极肥,而洛阳张景元劚地得阙石极瘦,定武本则肥不剩肉,瘦不露骨,犹可想见其风。三石刻皆有佳处。”(《桑考》卷六引宋黄庭坚跋)这都是宋人所指为隋唐刻本的,并未著明根据,大概也多意必之见。至于后世展转摹刻,或追加古人题署,或全出伪造的,更无足述。而所谓开皇本的,实在也属这类东西,所以不举。
    戊、定武本问题:定武石刻,宋人说的极多,细节互有出人,其大略如下。石晋末,契丹自中原辇石北去,流落于定州,宋庆历中被李学究得到。李死后,被州帅得着,留在官库里。熙宁中薛向帅定州,他的儿子薛绍彭翻刻一本,换去原石。大观中,原石自薛家进入御府(《桑考》卷三引宋赵桎、荣芑、何远等跋,卷六引宋沈揆、洪迈等跋)。
    这块石刻,宋人认为是唐代所刻,赵桎云:“此文自唐明皇(《桑考》云:)“是‘文皇’之误。”)得真迹,刻之学士院。”(《桑考》卷三引赵桎定武本)周勋引《墨薮》云:“唐太宗得右军《兰亭叙》真迹,使赵模搨,以十本赐方镇,惟定武用玉石刻之。文宗朝舒元兴作《牡丹赋》刻之碑阴。事见《墨薮》,世号定武本。”(《桑考》卷六引宋周勋跋。功按“明皇”为“文皇”之误,已见赵桎跋,显宗当即玄宗,宋人讳玄所改者。)
    武定石刻出自何人摹勒,约有以下种种说法:一、出于赵模(见周勋跋)。二、出于王承规(见郑价跋)。三、出于欧阳询。李之仪云:“兰亭石刻,流传最多,当有类今所传者,参订独定州本为佳,似是以当时所临本摹勒,其位置近类欧阳询,疑是询笔。”(《桑考》卷五引李之仪跋)又楼铺云:“今世以定武本为第一,又出欧阳率更所临。”(《桑考》卷五引宋楼镐跋)又何远云:“唐太宗诏供奉临《兰亭序》,惟率更令欧阳询所搨本夺真,勒石留之禁中,他本付之于外,一时贵尚,争相打搨,禁中石本,人不可得,石独完善。”(宋曾宏父《石刻铺叙》卷下引何子楚跋,子楚,远之字)四、出于褚遂良。米友仁云:“昨见一本于苏国老家,后有褚遂良检校字,世传石刻,诸好事家极多,悉以定本为冠,此盖是也。”(《桑考》卷五引宋米友仁跋)又宋唐卿云:“唐贞观中……诏内供奉摹写赐功臣,时褚遂良在定武,再模于石。”(《俞续考》卷一引宋宋唐卿跋)五、出于智永。荣芑云:“定武《兰亭叙》,凡三本,其一李学究本,传为陈僧法极字智永所模。”(《桑考》卷七引荣芑跋)六、出于怀仁。米友仁云:“定本,怀仁模思差拙。”(《桑考》卷五引米友仁跋)
    从以上诸说看来,定武本是何人所模,也矛盾纷歧,莫衷一是,所谓某人临摹,某人勒石,同是臆测罢了。
    定武石本,宋人已有翻刻伪造的,它的真伪的区别,自宋人到清翁方纲的《苏米齐兰亭考》,辨析已详,现在不加重述。而历代翻刻定武本,复杂支离,不可究诘,现也不论。
    己、诸临本问题:《兰亭》隋唐摹搨临写的各种传说,已如上述,综而观之,不下十余人。北宋时,指唐摹本为褚笔之说,流行渐多。米芾对于刻本,很少提到定武本,对于摹本,常题为褚笔。例如他对于王文惠本,非常郑重地题称:“有唐中书令河南公褚遂良,字登善,临晋右将军王羲之《兰亭宴集序》。”好似有十足的根据似的。但那帖上原无褚款,所据只在笔有褚法就完了。他说:“浪字无异于书名。”(见《宝晋英光集》卷七浪字书名,是指“良”字。当时好事者也多喜好寻求褚摹,米芾又有诗句云:“彦远记模不记褚,《要录》班班记名氏。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模惊一世。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哪有是。”见《宝晋英光集》卷三)则又否定了褚摹之说,米氏多故弄狡狯,不足深辨。但从这里可见当时以无名摹本为褚笔,已成为一种风气了。
    自此以后,凡定武本之外唐摹各本,逐渐地聚集而归列褚遂良一人名下。到翁方纲《苏米齐兰亭考》(以下简称《翁考》)卷二《神龙兰亭考》说:“乃若就今所行褚临本言之,则此所号称神龙本者,尚是褚临之可信者矣。何以言之?计今日所称褚临本,曰神龙本,曰苏太简本,张金界奴本,曰 上本,曰鬱冈齐、知止阁、快雪堂、海宁陈氏家所刻领字从山本,皆云褚临之支系也。”又说:“要以定武为欧临本,神龙为褚临本,自是确不可易之说。”功按化零为整,这时总算到了极端。欧褚这两个偶像,虽然早已塑成,但是“同龛香火”,至此才算是“功德圆满”!
    综观以上资料,我们得知,围绕《兰亭》一帖,流行若干故事传说,而定武一石,至宋又成为《兰亭》帖的定型,自宋人至翁方纲,辨析点画,细到毫芒,而搜集搨本的,动辄至百数十种。但是一经钩稽,便看到矛盾百出。到了清末李文田氏,便连这篇序文和这帖上的字,都提出了怀疑,原因与这有一定的关系。现在剥去种种可疑的说法和明显附会无关重要的事,概括地说来,大略如下:
    王羲之书《兰亭宴集诗序》草稿,唐初进入御府,有许多书手进行搨摹临写。后来真迹殉葬昭陵,世间只流传临摹之本。北宋时发现一个石刻本在定武,摹刻较当时所见的其他刻本为精,就被当时的文人所宝惜,而唐代摹临之本,也和定武石刻本并行于世。定武本由于屡经搥搨的缘故,笔锋渐秃,字形也近于板重;而摹临的墨迹本,笔锋转折,表现较易,字形较定武石刻近于流动;后人揣度,便以定武石刻为欧临,其他为褚临,《兰亭》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又曾疑宋代所传唐人钩摹墨迹本,自然比今天所存的要多得多,以传真而言,摹本也容易胜过石刻,自以诸家聚讼,单独在武定一石呢?岂是这一石刻果然超过一切摹本吗?后来考察,唐人摹本中的上品,宋人本来也都宝重,但唐摹各本中,亦有精粗之别。即看《桑考》所记,知道粗摹墨迹本有时还不如精刻石本,并且摹本数量又少,而定武摹刻精工,又胜过当时流传的其他刻本,再说搨本等于印刷品,流传也容易广泛,能够满足学者的需求,这大概也是武定本所以声誉独高的缘故吧!
    现在唐摹墨迹本和武定原石本还有保存下来的,而影印即精,毫芒可鉴,比较观察,又见宋人论述所未及的几项问题,以材料论,古代所存固然比今天的多,但以校核考订的条件论,则今天的方便,实远胜于古代,《兰亭》的聚讼,结案或将不远了。
    二
    清末顺德李文田氏对于《兰亭》的文章和字迹,都提出怀疑的意见,见于所跋汪中就藏武定本之后,跋云:
    唐人称《兰亭》,自刘餗《隋唐嘉话》始矣。嗣此何延之撰《兰亭记》,述萧翼赚《兰亭》事如目睹,今此记在《太平广记》中。第鄙意以为定武石刻未必晋人书,以今见晋碑,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此南朝梁、陈以后之迹也。按《世说新语》《企羡篇》刘孝标注引王右军此文,称曰《临河序》,今无其题目,则唐以后所见之《兰亭》,非梁以前《兰亭》也。可疑一也。
    《世说》云:人以右军《兰亭》拟石季伦《金谷》,右军甚有欣色,
    是序文本似《金谷序》也。今考《金谷序》文甚短,与《世说》注所引《临河序》篇幅相应,而定武本自夫人之相与以下多无数字,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不知其与《金谷序》不相合,可疑二也。
    即谓《世说》注所引或经删节,原不能比照右军文集之详,然“录其所述”之下,《世说》注多四十二字,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此又其与右军本集不相应之一确证也。可疑三也。
    有此三疑,则梁以前之《兰亭》与唐以后之《兰亭》,文尚难信,何有于字。且古称右军善书,曰“龙跳天门,虎卧风阙”,曰“银钩铁画”。故世无右军之书则已,苟或有之,必其与《爨宝子》、《爨龙颜》相近而后可,以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时代为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
    功按这派怀疑之论,在清末影响很广,因为当时汉、晋和北朝碑版的发现,一天天地多起来,而古代简牍墨迹的发现还少,谈金石的,常据碑版的字怀疑行草各帖的字。各帖里固然并非绝无伪托的,况且翻刻失真的也很多,但不能执其一端,便一概怀疑所有各帖。现在先从《世说》注文说起。
    《世说新语?企羡篇》一条云: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敌石崇,甚有欣色。
    刘竣注云:
    王羲之《临河叙》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承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
    今传《兰亭》帖二十八行,三百余字,乃王羲之的草稿,草稿未必先写题目,这是常事,也是常识。况且《世说》本文称之为《兰亭集序》,注文称之为《临河叙》,已自不同,能够说刘义庆和刘峻所见的本子不同吗?
    至于当时人用它比方《金谷序》的原因,必有根据的条件,《世说》略而未详。但绝不见得只是以字数相近,便足使右军“甚有欣色”。譬如今天说某人可比诸葛亮,理由是因为他体重若干斤、衣服若干尺和诸葛亮有相同处,岂不是笑话!《世说》曰“人”曰“方”是别人的品评比况。李跋改“方”为“拟”以为右军撰文,本来即欲模似《金谷序》,真可以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且诗文草创,常非一次而成,草稿每有第一稿、第二稿以至若干次稿的分别。古人集中所载,与草稿不相应和墨迹或石刻不相应的极多。且注家有对于引文删节的,也有节取他文或自加按注语补充说明的。以当时的右军文集言,序后附录诸诗,诗前有说明的话四十二字,亦或有之,刘注多这四十二字,原不奇怪。何况右军文集言《隋志》著录是九卷,今本只二卷,可见亡佚很多,刘峻所见的本子有这四十多字,极属可能。又案录《兰亭诗》多有传本,俱注明某某若干人成诗若干首,某某若干人诗不成,罚酒若干。刘注或据此等传本而综括记述,也很可能。总之序文草稿《兰亭帖》对于全部修禊盛会的文件,仅仅是一部分,今本集又不是全豹,注家又常有删有补,在这三种情况下来比较它的异同,兰亭帖和《世说》注的不相应,自是必然的事。抓住这一种现象来怀疑《兰亭序》文章草稿,在逻辑上,殊难成立。
    以上是本证。再看旁证:三代吉金,一人同作数器,或一器底盖同有铭文,其文互有同异的很多;韩愈的文章,集本与石刻不同的也很多;欧阳修《集古录》,集本与墨迹本不同也很多,并且今天所见墨迹各篇俱无篇题;苏轼《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诗二首,流传有草稿本,前无题目,第二首未较集中亦少二句,盖非最后的定稿。翁方纲曾考之,见《复初斋文集》卷二十九,这都是金石家、文学家所习知的事,博学的李文田氏,何至不解此例?于是再读李跋,见末记此为浙江试峻北还时所书。因忆当日科举考试,虽草稿也必须写题目,稿文必与腊正相应,否则以违式论,甚至科以舞弊的罪名。我才恍然明白李氏这时的头脑中,正纠缠于这类科场条例,并且还要拿来发落王右军罢了!
    至于书法,简札和碑版,各有其体。正像同在一个碑上,碑额与碑文体也常有分别,因为它们的作用不同。并且同属晋代碑版,也不全作《二爨》的字体。如果和方整才算银钩铁画,那么周秦金石、汉魏碑版俱不相副,因为它们还有圆转的地方。不得已,只有所谓欧体宋板书和襟体铅字,才合李氏的标准。且今西陲陆续发现汉晋简牍墨迹,其中晋人简牍,行草为多,就是真书,也与碑版异势,并且也不作《二爨》之体,越发可以证明,其用不同,体即有别。且出土简牍中,行书体格,与《兰亭》一路有极相近的,而笔法结字的美观,却多不如《兰亭》,才知道王羲之所以独出作祖的缘故,正是因为他的真、行、草书变化多方,或刚或柔,各适其宜。简单地说,即是在当时书法中,革新美化,有开创之功而已。后来“崇古”的人,常常以“古”为“美”,认为风格质朴的高于恣态华丽的,这是偏见,已不待言。而韩愈诗说:“羲之俗画趁恣媚。”虽然意在讽讥,却实在说出了真象,如果韩愈和王羲之同时,而当面说出这话,恐怕王羲之正要引为知已的。
    李跋称何延之记“事如目靓”,并且特别提出它收于《太平广记》中,意谓这篇《兰亭记》是小说家言,不足为据,遂并疑《兰亭帖》为伪。不知小说即使增饰故实,和《兰亭帖》的真伪是无关的。正如同不能因为疑虬髯客、霍小玉的事情是否史实,便说唐太宗、李益并无其人。
    三
    世传《兰亭帖》摹本刻本,多如牛毛,大约说来,不出五类:一、唐人摹搨本。意在存真,具有复制原本的作用。二、前人临写本。出于临写,字形行款相同,而细节不求一一吻合。三、定武石刻本。四、传刻本。传刻唐摹或复刻定武,意在复制传播,非同蓄意作伪。五、伪造本。随便拼凑,妄加古人题署,或翻刻,或临搨,任意标题,源流无可据,笔法无足取,百怪千奇,指不胜屈,更无足论了!
    功见闻寡陋,所见的《兰亭》尚不下百数十种,足见传本之多。现就所见的几件真定武本和唐临、唐摹本,略记梗概于后。
    一、定武本
    甲、柯九思本
    故宫藏,曾见原卷。五字已损,纸多磨伤,字口较模糊。隔水有康里巎巎、虞集题记,后有王黼、忠侯之系、公达、鲜于枢、赵孟頫、黄石翁、袁桷、邓文原、王文治诸跋。有影印本。
    乙、独孤本
    原装岫页,经火烧存残片若干,今已流人日本。我见到西充白氏影印本。这帖五字已损,赵孟頫得于僧独孤长老的。帖存三片,字口亦转模糊。后有吴说、朱敦儒、鲜于枢、钱选跋,赵孟頫十三跋并临《兰亭》一本,又柯九思、翁方纲、成亲王、荣郡王诸家跋。册中时有小字注释藏印之文,乃黄钺所写。
    丙、吴炳本
    仁和许乃普氏旧藏,今已流入日本。我见到影印本。五字未损,搨墨稍重,时侵字口,还有后人涂墨的地方(如“悲也”改“悲夫”字,“也”字的钩;“斯作”改“斯文”,“作”字痕迹俱涂失)。后有宋人学黄庭坚笔体的录李后主评语一段,又有王容、吴炳、危素、熊梦祥、张绅、倪瓒、王彝、张适、沈周、王文治、英和、姚元之、崇恩、吴郁生、陈景陶、褚德彝诸跋。
    其他如真落水本确闻还在某藏家手中,惜不详何人何地。文明书局影印一落水本,是裴景福氏所藏,本帖、题跋、藏印,完全是假的(其他伪本极多,不再详辨。这本名气甚大,故特提出)。
    二、唐临本
    甲、黄绢本
    高士奇、梁章钜旧藏,今已流人日本。我见到影印本。其帖绢本,“领”宇上加“山”字,笔划较丰腴,有唐人风格而不甚精彩,字形不拘成式(如“群”字杈脚之类),是临写的,非摹搨的。后有米芾跋,称为王文惠故物。首曰“右唐中书令河南公”云云,末日“壬年八月廿六日宝晋齐舫手装”。款曰“襄阳米芾审定真迹秘玩。”再后有莫云卿、王世贞、周天球、文嘉、俞允文、徐益孙、王稀登、沈威、翁方纲、梁章钜等跋。
    故宫藏宋游似所题宋捐褚临《兰亭》卷,经明晋府、清卞永誉、安岐退藏。原帖后连米跋,即是此段。但《兰亭》正文与此黄绢本不同。且“领”字并不从“山”。装潢隔水纸上有游似跋尾墨迹,云:“右褚河南所摹与丙秩第三同,但工有功拙,还遇前本尔。”下押“景仁”印,又有“赵氏孟林”印。可知黄绢之卷,殆后人凑配所成。不是米跋的那件原物。
    乙、张金界奴本
    故宫藏,曾屡观原卷。《戏鸿堂》、《秋碧堂》等帖曾刻之。乾隆时刻《兰亭八柱帖》,列此为第一柱。原卷白麻纸本,墨色晦暗,笔势时见钝滞的地方,大略近于定武本,细节如“群”脚杈笔等,又不尽依成式。帖尾有小字一行曰:“臣张金界奴上进。”后有扬益、宋濂、董其昌、徐尚实、张弼、蒋山卿、杨明时、朱之蕃、王衡、王应侯、杨宛、陈继儒、杨嘉祚诸家跋,前有乾隆题识。董跋云:“似虞永兴所临。”梁清标遂实题簸曰:“唐虞永兴临《禊帖》。”此后《石渠宝笈》著录和《八柱》刻石,直到故宫影印本,俱标称为虞临了。《翁考》云:“至于颍上、张金界奴诸本,则皆后人稍知书法笔墨者,别自重摹。”其说可算精识。我颇疑它是宋人依定武本临写者。如“激”字,定武本中间从“身”,神龙本从“身”,此本从“身”,亦与定武本同。
    丙、褚临本
    故宫藏,曾屡观原卷。此帖乾隆时刻入《三希堂帖》,又刻人《兰亭八柱帖》为第二柱。原卷淡黄纸本,前后隔水有旧题“褚模王羲之《兰亭帖》一行”,帖后有米芾题“永和九年暮春月”七言古诗一首。后有“天圣丙寅年正月二十五日重装”一款,乃苏耆所题,又范仲淹、王尧臣、米黻、刘泾诸家观款(以上五题共在一纸)。再后龚开,朱葵、杨载、白埏、仇几、张泽之、程嗣翁等题(以上各题共纸一段)。再后陈敬宗、卞永誉、卞岩跋。前有乾隆题识。此帖宇与米诗笔法相同,纸也一律,实是米氏自临自题的。此诗载(宝晋英光集》卷三,题为“题永徽中所模《兰亭叙》”未有“彦远记模不记褚”等句,知米芾并不认为这帖是褚临本。后人题为褚本,是并未了解米诗的意思。
    (翁考》卷四云:“此一卷乃三事也。其前《兰亭帖》及米元章七言诗为一事,此则米老目临《褚兰亭》,而自题诗于后。虽其帖前有苏氏印,然亦不能专据矣。此自为一事也。其中的天圣丙寅苏耆一题及范、王、米、刘四段,此五题为自为一事,是乃真苏太简家《兰亭》之原跋也。至其后龚开等跋以后又为一事,则不知某家所藏《兰亭》之后尾也。”翁氏剖析,可称允当。他所见的是一个油素钩本,参以安岐《书画记》所记的。今谛观原卷,帖前“太简”一印,四边纸缝掀起,盖后人将原纸挖一小洞,别剪这印,亲人贴补。年久糊脱,渐致掀起。曾见古书画中常有名人收藏印甚至作者名号印都是挖嵌的,就在影印本里也可以看出。这都是古董家作伪伎俩。至于《兰亭帖》中“怏然”作快(快慢之“快”然),米诗中“昭陵”作“昭凌”(从两点水旁),都分明是误字,或者是米迹的重摹本。
    其他宋代摹刻唐人临摹(或称褚临、褚摹)的《兰亭帖》-也有时见到善本,但流传未广,不再记述。至于明清彙帖中摹刻《兰亭》的更多,也不复一一详论。颍上本名虽较高,实亦唐临本中粗率一路的,《翁考》中已先论及了。
    三、唐摹本
    所谓摹搨的,是以传真为目的。必要点画位置、笔法使转以及墨色浓淡、破锋贼毫,
    一一具备,像唐摹《万岁通天帖》那样,才算精工。今存《兰亭帖》唐摹诸本中,只有神龙半印本足以当得起。
    神龙本,故宫藏,曾屡观原卷。白麻纸本,前隔水有旧题“唐模《兰亭》”四字,郭天锡跋说这帖定是冯承素等所摹,项元汴便鉴实以为冯临,《石渠宝笈》、《三希堂帖》、《兰亭八柱》第三柱,俱相沿称为冯临。帖的前后纸边处各有“神龙”二字小印之半。又有“副书府”印(这是南宋末驸马杨镇的藏印)。后有许将至石苍舒等观款八段;再后永阳清叟、赵孟頫 题;郭天锡跋赞;鲜于枢题诗;邓文原、吴炳、王守诚、李廷相、文嘉、项元汴跋。前有乾隆题识。
    这帖的笔法秾织得体,流美甜润,迥非其他诸本所能及。破锋和剥落的痕迹,俱忠实地摹出。有破锋的是:“岁”、“群”、“毕”、“觞”、“静”、“同”、“然”、“不”、“矣”、“死”、各字;有剥痕成断笔的是:“足”、“仰”(此字并有针孔形)、“游”、“可”、“兴”、“揽”各字;有贼毫的是“踅”字;而“每揽”的“每”字中间一横划,与前各字同用重墨,再用淡墨写其余各笔。原来原迹为“一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全一契”,后改“一揽”为“每揽”。这是后来讲《兰亭帖》的人都没有见到的。并且这“每”字在行中距其上的“哉”及其下的“揽”字,俱甚逼仄,这是因为原为“一”字,其空间自窄。定武本则上下从容,不见逼仄的现象。可知定武不但加了直阑,即行中各宇距离亦俱调整匀净了。若非见唐摹善本,此秘何从得见!(影印本墨色俱重,改迹已不能见。)惟怀仁《圣教序》中“同”字、“迹”字,俱集自《兰亭》,而俱有破锋,神龙本中却没有,可知神龙本也还不是毫无遗漏的。
    这一卷的行款,前四行间隔颇疎,中幅稍匀,末五行最密,但是帖尾本来并非没有余纸,可知不是因为摹写所用的纸短,而是王羲之的原稿纸短,近边处表现了挤写的形状。双摹纸二幅,也是至“欣”字合缝,这可见不但笔法存原形,并且行式也保存了超草的常态。若定武本界画条格,四平八稳,则这种情状,不复能见了。至于玺纸原迹的样子,今已不可得见,摹搨本哪个最为得真,也无从比较,但是从摹本的忠实程度方面来看,神龙本既然这样精密,可知它距离原本当不甚远。郭天锡以为定是于《兰亭》真迹上双钩所摹,实不是驾空之谈,情理具在,真是有目共睹的。自世人以定武本为《兰亭》标准的观念既成之后,凡定武所未能传出的笔法细节,都以为是褚临失真所致。今观“每”字的改笔,即属定武本所无,而不能说是褚临所改的,那些成见,可以不攻自破了。
    这一卷明代藏于乌镇王济家,四明丰坊从王家钩摹,使章正甫刻石余乌镇,见文嘉跋中(卷中有“吴兴”及“王济赏鉴过物”诸印。)其石后归四明天一阁,近代尚存,搨本流传甚多,当是丰氏携归故乡的。摹刻很精,但附加了“贞观”、“开元”、“褚氏”、“米芾”等许多古印,行式又调剂停匀,俱是美中不足。《翁考》纠缠于《兰亭》流传及太平公主借 诸问题,至以翻本《星凤楼帖》所刻无印章的神龙本为正,都是由于丰氏这一刻本妆点伪印所误。今见原卷,丰氏的秘密才被揭穿(翁方纲之说又见《涉闻梓旧》所刻《苏齐题跋》卷下,他说翻本《星凤楼帖》的无印神龙本圆润在范氏石本之上,这是因翻本笔锋已秃,遂似圆润,比观自可见。)这卷由王氏归项元汴家,项氏之子德弘曾刻石,见朱彝尊跋(《曝书亭集》卷四十六)。未见搨本。
    文嘉跋中,更推重荆溪吴氏所藏唐摹本,其帖有苏易简题“有若像夫子”一诗,并宋人诸跋,清初吴升尚见到,载在《大观录》。是明清尚存,并且确知是一个善本,可与神龙本并论的。不知原帖今天是否尚在人间?倘得彙合而比校,则《兰亭帖》的问题或者可以没有余蕴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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