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白、苏轼合谈,的确是有意义的。但如果加上杜甫,就更有意义。这是因为他们是中国人最熟悉和最尊敬的三位诗人,更因为他们的诗歌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类型,具有类型学上的意义。 就仿佛为我的这个题目而作,苏辙在《子瞻和陶诗集引》中不失时机地将老兄苏轼与李杜联系在一块,认为“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相比”。苏诗是否一定比李杜为有余,此处不论;苏诗和陶是否一定要与陶诗相比,此处也不论。苏轼虽称颂李杜,却又以陶为最高,这是可以肯定的。换言之,苏轼对李杜还有不满足的地方,这不满足的地方,也就是满足于陶诗的地方,也是可以肯定的,苏轼不满于李杜而满于陶诗的地方就是“魏晋以来”的“高风绝尘”。这在其《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说得很清楚:“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陶渊明的高风绝尘就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就是“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萧散简远”的“远韵”、可供“一唱而三叹”的咸酸之外的美。不论个别,只说总体,李诗当然不是以萧散简远为特征的,不适于一唱三叹;杜诗更不用说。所以他们只能屈居陶诗之下。 这就要说到我所说的类型问题了。李杜诗的特征不是萧散简远。如果把以“萧散简远”为特征的“高风绝尘”当做一个坐标,那么李白是太过了,杜甫则太不及。李杜的中间才是萧散简远,才是苏轼欣赏的高风绝尘。陶诗就是这样的范本。对于东坡,尤其是晚年的东坡,这样的陶诗才是他的诗学理想、美学追求。那么李杜的特征是什么?这就又是常识问题了,我们只需照引前人就是:才分上“杜甫之才大而实,李白之才高而虚”(《鸿苞集》),取材上“李能凭空谛构,杜贵实境举足”(《静居绪言》),章法上“工部体裁明密,有法可寻;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至”(《诗薮》),运思上“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韵语阳秋》),风格上“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沧浪诗话》)……果然如此,那我们就可以说,东坡的才分正是处于实与虚之间;苏诗的取材处于空与实之间;苏诗的章法处于有法与无法之间;苏诗的运思处于苦与疾之间;苏诗的风格处于飘逸与沉郁之间,苏诗的肌质也处于质绮与癯腴、纤秾与简古、至味与淡泊的适当配搭之间。 有人说李诗如万里长江,浩浩奔放,杜诗如九曲黄河,百折千回;又有人说李白是“敏捷诗千首”(杜评李句),杜甫是“惨淡经营中”(杜赞曹霸句);还有人说“李青莲之诗,佳处在不著纸。杜浣花之诗,佳处在力透纸背”(《北江诗话》)。这种种比喻都很贴切。而苏轼对自己也有一种贴切的比喻,就是著名的《自评文》中“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那一段。那么即就比喻本身而论,“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不也正处于“浩浩奔放”和“百折千回”之间、“敏捷千首”和“惨淡经营”之间、“不著纸”与“力透纸背”之间吗?还有,李白素称诗仙,杜甫素称诗圣,那么苏轼就是介于仙与圣之间(虽然也有不少人称其为坡仙)。仙、圣之间是什么?是平常人、普通人。清人徐增《而庵诗话》:“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地才、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王摩诘三字换成苏东坡,我以为是更加精确不移的。 总之,李杜苏三人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类型。这三种类型虽然不同,却以其内在的逻辑联系构成了一个类型链。在这个类型链上,苏轼是介于李杜二人中间的一环。苏轼生乎二人之后,是二人的隔代景慕者,得以与二人并驾齐驱,就因为开辟了足以与二人的类型相提并举的另一种类型。这种类型的形成及其内涵,与他所激赏的陶诗以“萧散简远”为特征的“高风绝尘”之间当然有难以分割的深层联系,但要注意的是他的诗堂庑宏大,地负海涵,又不能仅用“萧散简远”的“高风绝尘”一语概乎言之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