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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直击红楼主题的灯谜诗——薛宝琴十首《怀古诗》真解兼批蔡义江先生的错评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羽之野 参加讨论

    上篇
    红楼梦处处皆谜,这已是红学家们、中国一些资深作家,以及不少红楼梦爱好者们的共识了。然而,红楼(此后文中多用这一简语)之谜却也有浅显易解、深邃多解、直击主题、间联主题之分。这进一步展示了伟大的曹雪芹红楼艺术之高超,乃至中华汉文化汉语言之深邃奇妙。譬如,开篇卷1“有关红楼作者”曹翁布下的谜团就是深邃多解的,而像“花袭人与蒋玉函”之类的谜,就属浅显易解的;最跌读众眼球的“秦可卿之谜”是间联主题的,而我此番要解的“薛宝琴十首〈怀古诗〉之谜”就是直击红楼主题的。
    (一) 灯谜之谜以及有悖常理的文本提示
    说道卷51“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多年来大多读众和红学家们把“她”只作灯谜来猜。因为文本给出的表面情节,就是十首灯谜嘛。只是因为薛宝琴的生活经历比其他姐妹独特——“他(她)从小儿见的世面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卷50薛姨妈语)——小说由此铺垫,形成她写“怀古”诗的依据。用宝琴自己话说“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十个地方的古迹,做了十首〈怀古诗〉……暗隐俗物十件”。
    可我们研究红楼梦的实质是要在表面给定的情节来解“其中味”(卷1)的——这是本书开篇作者就暗示给我们的——“谁解其中味?”;那么,这十首〈怀古诗〉其真“味”该是什么呐?其意向指往哪里?这“怀古”背后,有无作者更深刻的意图呐?
    我们研究的根据是文本此卷“处理灯谜”与卷22那次“解灯谜”有差异。
    前头卷22文本在设计灯谜后随即让贾政带头就把谜底猜了出来,有的还议论几句。而此次,除李氏三姐妹四条非诗形式灯谜和史湘云的〈点绛唇〉外,其余灯谜文本均未给出答案,也没作“猜谜”议论,却留下一句“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笼统之说。细想,这句交待是违背“红楼既定现实逻辑”的。难道“宝黛钗湘”这些人物的智商在薛宝琴这小女子面前就突然降低了吗?难道这些人竟然连一个也猜不出来吗?“皆不是的”话,显然不合“红楼情理”。这就怪了。曹先生为什么要做如此悖理的文本交待呢?
    ——说来,此问题摆了足足200年,这是须要红学研究者予以回答的。
    中国现代红楼诗词专家、可称“70后(文革中后期出现的)红学家”蔡义江先生,曾在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这样说,“《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了,灯谜诗《怀古绝句》的真正‘谜底’,还没有被人们注意到。/过去,一些‘红学’家总认为作者制谜而不交代谜底,是换新鲜,‘卖关子’,好让读者自己去猜。于是,茶余饭后,各逞智能……说这是走马灯,那是喇叭,这象傀儡,那象马桶……恨不能把大观园女儿叫来问个究竟……结果,不但搞错了方向,又把读者引入了歧途。/我们总认为曹雪芹不至于如此浅薄。小说之所以写‘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就是作者深知一些人有此癖好,而预先告诉他们不必在这上面去花费心思……为什么第二十二回中所有的灯谜,连贾政之流都能一猜就中,而现在黛玉、湘云、宝钗等人反不及‘红学’家们聪明,她们竟一个也猜不到呢?可见,说她们都猜不到的,并非是走马灯似的东西,而是她们所不能猜到‘谜外之谜’”※1。
    ——首先要说,蔡先生的这段议论基本是准确的:
    1-他感觉到“过去,一些‘红学’家”沿文本表面情节——灯谜,往下猜,是“搞错了方向,又把读者引入了歧途”;2-他认定,文本中的“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是作者“预先告诉他们不必在这上面去花费心思”,说有“谜外之谜”。3-他的“曹雪芹不至于如此浅薄”的这句话里,也透露出蔡先生对曹雪芹的艺术造诣,一直是持有某些怀疑。而我认为,这一流露正是蔡先生一直评不好红楼、尤其理解不了红楼诗真正价值的症结。
    因为蔡先生总觉得自己是现代人,比曹氏高明。这一点我在另几篇“评蔡”文章里已论及过※2。再往下看,蔡先生的“评注”我就不敢苟同。因为蔡先生说这“十首绝句,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录鬼薄’,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的女儿们的哀歌——这就是真正的谜底。名‘怀古’,实‘悼今’,说是‘灯谜’其实是人生之‘谜’”※3。显然,蔡先生固疾依旧,又把这十首诗之解搞到他一向对红楼诗的谬识——“红楼人物谶语”中来了。此外,蔡先生有关“人生之‘谜’”一语有模糊逻辑之嫌,因为人的“人生之迷(谜)”不止表现在人“生死荣辱”上,且与蔡先生在解析这十首诗的议论也关联甚少。
    说来,薛宝琴十首〈怀古诗〉的出现,并非偶然。这是整个红楼情节发展到卷51(全书近半)——红楼悲剧人物逐渐成熟、红楼悲剧规模业已初具,而曹在第一男主角贾宝玉身上已“培植”出既是反叛的又是悲剧的性格基础,在第一女主角林黛玉身上已见“唯真质洁”的独特灵魂魅力;更重要的,在卷36作者已通过宝玉跟袭人的夜话,表达出(也该是红楼作者的)对“文死谏,武死战”这一皇统社会公认的人生价值核心的巧妙批判;眼下到了该从这一角度继续演展、进一步阐释这一观点、并由此更广泛地抨击一些皇统社会的根本观念的时刻了。然而,红楼梦是小说不是论文和活报剧,“她”要微妙地使用情节、利用人物来传递作者意图。更何况,一直有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曹先生头顶——他要表达的意识层面的观点在当时是十分危险的,他必须把自己真实独到的心识埋藏艺术之中,吊诡地遮掩起来,只待有心的后辈研究者来“解(这)其中(之真)味”。
    于是,“薛宝琴”这一人物和她的十首〈怀古诗〉便应时而出现。
    该说,曹雪芹先生又是十分了解我们华族人及其后世子孙在漫长强悍的皇道统文化的代代因袭下所形成的“智障”,他知道自己这些艺术之谜对后世读众的“难解度”之大,所以他一开篇就语重心长地做了“提醒”——“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同时,他每设一谜都要做似是而非的巧妙“提醒”。所谓“似是而非的提醒”,就是“你说这是提醒也可,你说这不是提醒也可”——这就形成红楼艺术中独特的“解谜之谜”。譬如,卷5“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的册语册画就是整部红楼最大的“解谜之谜”;再如卷5警幻仙对宝玉介绍“迷津”的一段话是对“可卿与宝玉之谜”的“提醒”;再如卷38“薛宝钗讽和螃蟹咏”后,众人说“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其实也是这种“提醒”。而此次,作者叙述完薛宝琴十首〈怀古诗〉后,又轻描淡写似是而非地交待“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这也一种“提醒”。正如蔡先生察觉的一样。此前卷22制灯谜时,哪个不是贾政和大家猜出来的?怎么此番这伙人的智商就降到零点,一个也猜不出了呢?其实,作者是要借这句“含糊的文本交待”让读众由此愀然思索,从而“再猜”——这是曹翁氏创作思维的邃密与吊诡,是他“艺术大观园”的又一道风景线。那“皆不是的”,其实是作者对我们说“你们猜的(指“猜灯谜”),那‘不是’我真正写这十首诗的用意——再猜猜看”。
    (二) 远近皆有铺垫 直至“李氏姐妹的灯谜链”
    其实,这次制灯谜本来就与前番不同。前次,卷22是贾元春省亲意犹未尽传旨让宝玉和众姐妹制灯谜的,而此次是秉承贾母指示做灯谜的——深入分析其意义迥然不同。
    从世俗角度论之,元春指示是很重要的,有朝廷(政府上级)的味道。但从“红楼符号学”意义(即曹暗示给我们研究红楼的线索上)讲,贾母指示弥足珍贵;因为贾母在红楼文本中是“史”这一符号的第一形象代言人(第二是史湘云),其“所指”重度在“历史深远性”上。这一安排本身就已经把十首〈怀古诗〉“能指”意义推到“历史”高度。除此外,作者为这十首〈怀古诗〉出台,早就做了由远至近的铺垫,尤其对这些诗的意境“所指”范畴给予了由远及近的朦胧圈定。归结起来,关键的铺垫分远近各两种:
    1-结构形式上的——那卷22的“制灯谜”。其实,那次“制灯谜”的情节设计目的之一(当然不完全是此目的)就是为这次制灯谜乃至推出薛宝琴十首〈怀古诗〉灯谜做较远的准备工作。这也是红楼作者“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独特文本结构的又一例证。
    ——其目的是把“制灯谜”搞成“红楼生活化”,以掩盖后来的“藉此言大义”。
    2-意识认知上的——卷36在宝玉袭人的夜话中,贾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判。这其实也是为这十首诗中暗含的对皇道统的尖锐抨击做意识情绪上的准备的。
    ——因为有了那次相关红楼主题意识的“隐显”,我们才能较好地理解这十首诗的思想真髓。而这,只能等下面我对这十首〈怀古诗〉做翔实解析才能进一步谈清楚。
    3-人物形象上的——在较近的卷49卷50两章里,作者对薛宝琴——这一“红楼理想人物”、天外飞来的仙鹤进行了“突击式刻画”——1-年少(较众姐妹);2-貌美(像画中人);3-有才(诗写得好);4-随父游历四方(薛姨妈介绍和她自述的)。而这几点特殊性格都是为她和她的〈怀古诗〉出台做铺垫。同时也可以肯定,“薛宝琴”这一人物塑造的艺术目的之一就是为推出这十首诗的。有些低能的红学家一直乱嚷嚷“薛宝琴为啥没列入‘十二钗’”——他们完全不理解“金陵十二钗”在红楼中的悲剧意义,倒以为那是美女展列图,对宝琴这理想人物的“非红楼主流系”的艺术必然性一窍不通,毫无知觉。
    ——那是以旧时代“才子到处配隹人”的理念来品咂红楼艺术,岂能不南辕北辙。
    4-意境导引上的——那就是李氏三姐妹先制的四条非诗形式的灯谜和“湘钗宝黛”的一词三诗四首灯谜。这就由浅入深的给十首〈怀古诗〉的“意境氛围”搞了前台布设。
    ——而对这八个“灯谜”的意境分析,就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请往下看——
    从制灯谜顺序上,作者把这个“先”让给了李大嫂和她两个妹妹。
    曹氏这一安排,我有三点分析:1-李纨虽文化不高、基本不会写诗,但她负“管理”姐妹们的责任;像制灯谜这类简单文化活动,该给她和她妹妹一点面子;2-她“李”姓的谐音暗喻“里”与“理”,这暗示出此番制灯谜“里面”是含很多“道理”的;3-越是意义重大的事物,越须有“开锣前奏”——李氏姐妹这四条比较浅显的灯谜恰是此番有深意的制灯谜的引子;同时,对隆重推出的十首〈怀古诗〉将起到意境的补释作用。
    请看:李纨第一个灯谜“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语“虽善无征”。
    说来,这“虽善无征”四字,在红楼里的涵盖面极广。你既可理解为李纨的“守节(寡)之善”是无价值的,也可理解是说众姐妹“纯善之心”的无谓;更可说是指整个贾家(无论贾母的大度明察、王夫人吃斋念佛、贾政治家有法教子有方)是“虽善无征”的。当然,由此也就指向整个皇统社会——跟通本一贾(假)字的认识论是呼应的。再看《中庸》上本来就说“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作者显然是让读众从“虽善无征”推及到整句话,勿忘“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不)从”的间接之意。
    李纨第二个灯谜“一池青草青何名”,谜底“蒲芦”。
    《中庸》中孔子说“夫政也者,蒲芦也”。该说,孔丘先生的这句话及其相关之语是极让人钦佩的,是最值得中国人深刻理解乃至传颂的——他把“政治”的肤浅性易变性,人治政治的不可靠性,说得再明白不过。孔子在此话前还解释说“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这“蒲芦”是形容“人治政治”的短命前景的。而伟大的曹雪芹恰恰借助这典籍,向读者暗示皇统政治的不稳定,如蒲芦一般。
    李纹的“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山涛”(字:“巨源”)。
    该说,这条灯谜是前面两条灯谜之后,不可或缺的、“接力棒”式的灯谜——一个环节一层意思。“山涛”即“山洪暴发”,且还有“巨大源头”——试想,这种“山涛”对于“虽善无征”的“蒲芦”式的政治,难道还不是灭顶之灾嘛?作者的寓意还不明显嘛?
    ——这样做贯通释义,这三灯谜就形成一条完整的直击皇统政治的暗喻链。而这“李氏灯谜暗喻链”相当开宗明义的标题和主题,标示出后面十首〈怀古诗〉的暗喻向度。
    然而,红楼作者的艺术思维是成龙配套的。他并没就此打住。下面还有作者要表达的更深一层境界。李绮的灯谜“萤”,谜底“花”——又把社会底层的生命灵魂意义表现了出来。用现代话叫“草根精神”。因为这里有《礼记•月令》中说“夏秋之月,腐草为萤”的典故依据;当然,这也是不懂科学的古人对“萤”的形成的误解。于是,作者借用薛宝琴的嘴说“这个意思却深”——这又是从旁予以“提醒”。你既可以说这是指“红楼女孩儿们的青春生命”的“闪光”——也可以说这是红楼创作的大意图、曹雪芹的终极关怀。更重要的,这“萤”是在暗夜闪闪发光,
    是“美丽花儿”幻化的,其意义更可深探。该说,这既可说是这些含义甚深的灯谜在红楼文本中闪闪发光;也是说像宝玉黛玉这样有“灵”性人物在皇统社会闪闪发光;更是指曹氏和他的红楼梦在人类茫茫长夜闪闪发光。
    此外,李纹李绮是跟薛宝琴同时出现在书中的“红楼梦文本中过场性的人物”,又都参予制灯谜(譬如,同来的邢岫烟就没参予,其实她的诗才不比李氏姐妹差)。因此“李纹李绮”的名字在这里也有谐音暗喻意义,“纹绮”谐音“文奇”,加上“李”姓的谐音“里”与“理”,其暗喻之意是:“这些诗文里面都很奇特,里面包含着更奇特的道理”。
    如此一解,这“旁助借指的提醒”岂不更明白了嘛。
    (三) 请注意 “钗宝黛”唱响的生命之歌属“灵”叙述
    下面,制灯谜进入的前导部分极“壮观”的新环节——“湘钗宝黛”的参予。
    首先,必须承认“湘钗宝黛”四位在红楼中的人物份量。这第一男主角和第一第二女主角(史湘云在红楼中虽排不在前四位中,但亦很重要)的红楼艺术话语权是须肯定的。
    先说史湘云的“点绛唇”词牌,其谐音“点将存”;再考量具体词意,除与“被戏耍的猴子”相似外,更有一层“对人生概括之意”涵其中。如果再把薛(学)贾(假)林(临)三首诗结合看,就组成一组既有概括又有具体分说的“人的生命状态”的奇观。
    ——于是,“点绛唇”之意,可认定:“点”出那些“将(即类别)”的“存在”。
    再细解其词意——“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这里,作者让湘云先搞一首“有别于后三首七绝”的词,并借词牌名暗喻出“点将存”三字。仅从这一意义讲,我们也该把这词及“钗宝黛”三首诗结合起来解读才对。
    “溪壑分离”是在“悖理中求理”——“溪壑”乃山与水,本不可分离,但作者偏写“分离”,岂不荒谬——这跟整部红楼对社会认识的“假”的荒谬,约通呼应。当然,你也可以解读为“与溪壑分离”,但我认为这比前一种解释勉强了些。这样接下来把“红尘”认定为“游戏”就顺理成章——山水都能分开,红尘世界岂能信靠?“真何趣”的“何”字使用得极妙;作者不用“有趣”“无趣”的字样,而直逼本质——“何趣”——相当于现代哲学的发问: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下面,作者总结“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其实这并不是前面问题的答案,而是进一步阐释“红尘游戏”的结果。这里“犹虚”“终难继”略显含糊与重复,显示出“史”(湘云)的符号意义是难以准确明辨事物本质的。这样,就愈显出下面“钗宝黛”三首诗的具象细说之重要。同时,作为谜底“被耍的猴”对于这诗词中表达的“社会人生意义”来说,比较恰切——“终难继”又指猴尾短。
    ——此外,这首词针对后面“钗宝黛”的三首“生命之歌”,又有生命起源的味道。
    再强调一句,在红楼符号学中,史湘云是“史”的符号意义的第二位形象代言人。同时还要说,作者之所以把史湘云的灯谜先亮出底——被耍的猴子,就是说这个“点将存”〈点绛唇〉与李氏三姐妹“灯谜链”一样,仍属此番制灯谜的“引子部分”,同时它又是“钗宝黛”三首诗的引子,还没入正文。由此也足见湘云与“宝黛钗”在红楼人物量级上的差别。接下来,才由“钗宝黛”这三位最重量级人物来具体分说“红尘游戏”了。
    先看所“点”的第一类“将”:
    宝钗的“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对这首诗如果仅从灯谜角度猜,自然有点像“松塔”(周、徐、王※4等人的解读);虽说牵强也无大错。然而,对红楼文本仅停留在“就事论事”上,那“红学”还有什么研究意义?而且,即便像一些红学家(如蔡义江)要从“制灯谜者”本人宿命分析,也很牵强;此外,红楼人物宿命在此前书中早被多次多形式揭示,没必要反复赘述。因此,我说这首诗是喻指当时社会惯见的一类生命状态,是“点将存”中的“将”类之一。
    从“镂檀锲梓一层层”一句的形象描述看,这是说一些兢兢业业的进行着“镂”“锲”操作地为皇道统做事的、类似贾政样的“臣民”。“一层层”既指这类人趋之若骛,也在说皇统官僚网络是由这些人构建的。这样,下面“岂系良工堆砌成”就变成一种反思且带嘲讽的问语。当然,也可理解“那一层层的‘镂檀锲梓’的尊贵楼台,都是这些‘竭尽忠心的臣民’构筑出来的”——这既像感叹句又像嘲讽语,也像肯定语。当然,你若理解成是薛宝钗本人潜意识流露,或说她本人宿命的映照也可以。接下来,作者做假定,设想生活中有“半天风雨过”——这是暗示社会和人生存在许多不稳定因素,即人生与社会一旦出现“风雨”(灾祸);并说“何曾闻得梵铃声”——这句的核心词“梵铃”——“梵”即“佛”;“铃”同“灵”;就是说“到那时候,你可就听(找)不到一点佛“灵”之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喽”——这后半句解意,自然是言外的潜隐之意。
    ——这首诗既是对社会主流层面的大部分士人(智识阶层)的生命状态的写照,也是对人世间所有循规蹈矩地生活做事之人的生命概括。尤其“何曾闻得梵铃声”的尾句告诫十分恳挚冷静,像是说“人只能凭自己去顶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神灵护佑是没有的”。
    ——这首诗确与薛宝钗生存观吻合,但也让人觉出“消极”,不像薛姐平素之语?
    那么,再看所“点”的第二类“将”:
    宝玉的“天上人间两渺茫/琅?诠?麝澐�/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这首诗从灯谜角度猜“风筝”,也蛮像;只是这样理解就低估了曹雪芹艺术思想。而若如蔡义江先生说“寓痛悼黛玉夭亡”,还援引什么“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另音容两渺茫”※5或脂评如何——我以为,这是蔡先生玩拉郎配。别忘了,黛玉那时还没死;是宝玉咒他林妹妹死,还是他死恋个注定夭亡之人呢?我不信蔡先生连这点逻辑都拎不清?
    由是,我们也可从其中透视出蔡先生解读红楼诗有重大的先天智障——那就是蔡先生始终不懂得在红楼研究中对拟作人物诗,就该从那个人物的心性意绪着眼探研,掘发其深意、况味乃至诗品,因为曹雪芹是千年罕见的文学圣手,他拟作的人物诗同他的人物刻画密不可分、息息相关,他的人物诗亦具有“这一个”的独特典型意义;绝不是几句作者闲插进来的韵文,可以无达诂的浑解。这,也是我与蔡先生研究红楼诗的根本分野。
    而这时的贾宝玉的诗中,怎么可能“寓”着,还“痛悼”什么“黛玉夭亡”呢?
    我的理解:这首诗是喻指一些“已经敏察到社会(皇道统)的虚假、但自己的人生志向又无确度”者,这些人在精神上基本是“天上人间两渺茫”的虚无主义乃至矛盾心理的。接着,作者具体劝诫这些“ ——这首诗冷静且旷达,极符合通“灵”的宝玉的“明眼”(茗烟)和“倍明”(焙茗)的世情洞察力。但也似乎太“高瞻远瞩”了;就贾宝玉的“现在式”能如此明透吗?
    再看看所“点”的第三类“将”:
    黛玉的“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这首诗由于是红楼首席诗人、具“咏絮才”的林黛玉所作,曹翁更下一番功夫:既要体现其“灯谜”特点,又要有灯谜外的深意,且要突出林小姐的学养、潜意识等特点。
    说这诗是写“走马灯”太勉强。然而在体现林小姐学养、个性及潜意识上这首诗却表达极充分,像“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这些大气势诗句,不是红楼其他诗人能挥洒出来的。这首诗虽不是林诗中的最精品,但应该说一定程度上为不久将出台的黛玉的〈五美吟〉做了情绪心理准备。多说一句,〈五美吟〉是红楼的一组极具文本主题份量的诗作,是“薛宝琴十首怀古诗”后又一红楼大文章。
    诗首句“騄駬何劳缚紫绳”起笔就不凡,有一种“通灵的优秀生命可以不受世俗羁绊”的精英人生的呼唤。这无疑是黛玉的通“灵”潜质与心底之声。“紫绳”的“紫”,含皇道统味道,于是带些贬损之意;“紫”与“纸”谐音暗喻;“纸绳”岂不无用?接下的“驰城逐堑势狰狞”是继前句的形象描绘,很生动。转句的“主人指示”不可解读为“生命依附”,这是针对“优秀生命”的形象神马“騄駬”而言;且这一类优秀生命者的“主人”,只能是他们自己,岂有他哉?结句“鳌背三山独立名”说得十分明确——具“优秀生命者”要承担重大责任,游弋于大海,背负常人不能背负的苦难,以为乐——即“鳌背三山”;这样,他自然也就有了自己在历史上的特殊名位,即“独立名”,享于后世。
    ——这是说一种人世间奇缺的大智大勇者,属社会超精英类,拔擢于前面宝玉宝钗所说的两类士人之上的。这类人为数甚少,生命意义重大,该说是曹氏自己的向往追求。李劼先生说得好:“以往所谓红学研究之所以总流于肤浅甚至庸俗……根本原因在于贵族精神作为阅读前提的严重阙如”※6。我认为还须加上“文化精英意识的匮乏”,更确。
    这首诗明确表达出人的生命意义的终极;默默对比出“钗宝”诗中暗指的那两类人生的差距;这种张扬生命者世间罕见;这是作者的企盼乃至他心灵的写照。我们常说,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指向未来”。此诗的意韵向度就是对遥遥来世的扣问与询唤。其实,黛玉这首诗也蛮反常:林诗大多郁怨而唯真质洁的;如此张扬生命者尚少。
    现在解完这三首诗,我们该感觉出一种特殊味道——就是说这三首诗既像“钗宝黛”所作又不太像他们所作。“像他们”是指诗中这“三类生命状态”都与他们个人“贴边”;“不太像”是说这三首诗“意境覆盖”太广远——已经超越“钗宝黛”现实生活视域,是涵盖全人类生命状态的,而且这种“超拔”不分地域、时代,不限社会阶层。这样,我们就该想到,这似乎不是文本中的人物(钗、宝、黛)在叙述,而是红楼开篇(卷1)的那个“灵”在借人物来“说话”了。其实,这并不奇怪。文本中颇有几处这样的笔墨;譬如,卷2贾雨村对冷子兴关于“三种人”的大段议论——就有超出角色思维的感觉;再如,卷12“空中叫道:‘谁叫你们瞧正面的了的’”,——这也不像是那道士对贾瑞一人一家的警语;再如,卷23林黛玉在梨香院墙外的“感悟”——也似乎超出人物自我感知,等等。这些均可看成是红楼文本的总叙述者——那“灵”之魂(石或玉)在“言说”。
    这种叙述角度与小说理论的“全知叙述”不同,“她”是时而带角色化的,只是“她”的参予微妙,譬如此时“她”是利用人物来“说话”,有意模糊述主面目。同时,这种“灵”叙述在红楼文本里最多还是以诗词出现的;譬如,卷1的“五绝”和〈好了歌解〉,卷3的“〈西江月〉二词批宝玉”和卷8“嘲玉”的七律等等。此次是为薛宝琴十首〈怀古诗〉做策应支撑或叫背景伴奏;“灵”叙述的出现标示作者对“此番灯谜”的特视。
    此外,此三首诗用了三种表述法:阐明式(薛诗);警诫式(贾诗);倡扬式(林诗)。
    这样,“湘钗宝黛”这一词三诗就赫赫然地构成一道阐明人类生命的三种形态的中轴线,为即将出现的展列中华历史人物生存状态的十首怀古诗,先画出一道“纵坐标”。
    ——应该说,有了上述释义,下面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的潜义才愈加明朗。
    下篇
    (四) 十首诗环环相扣 锋芒在字里行间
    在李氏姐妹和“湘钗宝黛”七人的“大规模前奏曲”的导引下,终于推出“红楼理想人物”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而且这“前奏曲”也为十首诗找到解读原则:1-须沿用前面对“湘钗宝黛”的一词三诗的分析方法,才能确切解读之;2-须把这十首诗乃至“湘钗宝黛”的一词三诗,看成一个整体,来贯通解析思索。不如此,我们只能跟以往红学家和蔡义江等人对红楼诗的品评一样,除了在灯谜上转圈圈便是在人物谶言上打转转。
    其实,在这十首诗(灯谜)里,作者的艺术用心埋藏更深。这跟整部红楼从来没有一句骂皇帝之言,而实则对其针砭刻骨是同样藏而不露的;这也跟作者要读众在书中搞诸“假”里求“真”吻合。且分析这十首诗还必须与“前面卷36作者借宝玉之口批驳‘文死谏,武死战’的言论”结合起来探研,这也是整部红楼的主体批判意识的一次隐现。
    ——当然,这十首诗你若单单从灯谜角度理解,那是另一回事。
    下面,容我逐首解析这罗列着多位历史人物与多桩历史事件的“横坐标”:
    第一首:“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赤壁怀古〉,起句就十分微妙,“沉埋水不流”看似惯见的慨叹,实则蕴含一个问题——使江水到此不肯流去的“沉埋”是什么?岸崖坍塌、河道淤塞了吗?不是。是传说中那战事的激烈豪迈?还是曹操周瑜诸葛亮这些或胜或败的“英雄”太伟大呢?
    诗里也没说;却在承句用个“徒”字。该说这是作者有意选取的——“徒留名姓”,显然是说“这些‘英雄’留下大名是‘徒劳’的”,就是说“周瑜诸葛亮等人白白干了这么件大事”——这种说法让人疑惑,这明显超出人们现有的认知,无形中加重第一个问号——“水不流”的“沉重”到底是什么?作者把答案落在转句的“悲风冷”的“喧阗一炬”上——是那“一炬”点燃的大火才使“无限英魂”遭毁灭;而这“无限”(数不清)“英魂”显然不是说那几个“留名姓”者,而是没留下名姓的小人物、士兵们——是他们“英魂在内游”才使得流水沉重。请注意:诗中称“周瑜诸葛亮等人”为“徒留名姓”,而称死难将士为“无限英魂”——这种明显的称谓差比,诗人绝不是无意搞出来的。因此,这诗的重心是“喧阗一炬悲风冷”,那“冷”字浸透着无限情感——显然曹雪芹要明确这场战争的本质——是“悲风冷”,是因为一些人要“留名姓”,才使“无限英魂”死掉的。当有了这种认识,我们才悟出,原来这战争惨死的没名没姓的“无限英魂”是被那些“徒留”下“名姓”者淹没的、烧杀的。且这种结论越想越有道理。我们原来习惯认知总是“谁打胜就为谁颂赞”——成王败寇嘛。而这诗的意思相当于把“我们一向认知的赤壁战之豪迈之英雄气概”给打破;说“这种争战本身就不好”,又好像在说“该重新审定此类历史”。
    其实细想,这赤壁大战就是“准帝王”之争;曹操说“统一天下”孙刘说“保土求存”,皆属个人意志。战后三大帝国不就成形了嘛。由此我们也才品出,曹雪芹“怀古”的第一选点“赤壁”,用心何其良苦。说来在现代,这些问题似乎早不是问题。然而我们再想想,即使是现当代一提到赤壁之战有几人不从心里先夸赞周瑜诸葛亮的才智呢?有几个人会先感伤“那场仗死人太多了”呢?这难道还不是我们认知上的“大错误”吗?
    这样,我们才在这首诗十分心痛的“悲风冷”里,悟出其言外之意,觉出这首诗的真正作者的用心的卓越与伟大,觉出他对以往习惯性的历史误识的冷静,是何等可贵。
    这也会让我们油然记起同是怀“赤壁”往事的“大江东去”和“折戟沉沙铁未消”。
    比照之下,苏东坡对赤壁战的“豪放”气派,是否太浅薄盲目些了呢?继续品咂,苏词里的“遥想当年”“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乐观肯定与赞扬,是否属于附庸于某种定势之说呢?太“将相大人化”了呢?甚至含有人云亦云的“误读历史”乃至“误导后人”的味道呢?至于杜牧那七绝就更显轻薄,因为他是用调侃笔墨担心“二乔”两位美女一旦落入曹操之手“锁”在“铜雀”台后,怎么办?这种思维岂不太低下无聊了吗?然而,多年来后人却把苏杜这一词一诗认定是“赤壁怀古”最隹作品。这岂不说明从古人到今人在对历史考量上有重大误差嘛。这也就是我曾多次说过的“曹雪芹的红楼诗的思想性远胜于‘李、杜苏、辛、陆’”的根据之一,且又绝不仅仅是这一首。
    然而再细想,周瑜诸葛亮打这样的仗——他们的“人生意义”到底该如何结论呐?
    ——这样,这首诗里的朦胧思索意向在下面两首诗里就有了“答案”。
    第二首:“铜铸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交趾怀古〉在这十首诗中,从诗味(艺术角度)品评,算是较差的一首,不如前首“赤壁怀古”那么强势隽永,似“叙事”类的。而联合观之,作者显然是由谈“历史事件”而转谈“历史人物”了;仅28字就提到两位名人——一文一武,极具典型性;马援是征战能将,张良乃治世良臣,皆属名垂史册的中华“楷模”。然而,这诗中说他们的“行为实质”不过是“振纪纲”“播戎羌”,进而使皇统社会“铜铸金城”“声传海外”。这诗中隐约着一种对其人其事的“嘲讽”与“否定”。同时,诗中又用了非恭敬性词语,含糊地给这两位大人物下定论——一位“自是功劳大”;一位“无烦说”。这“自是”按曹氏贯用的谐音暗喻当谓“自视”;“无烦说”该是“无须多说”。这与留传的赞扬之语,有意差。
    这样,此诗虽显朦胧却泄漏出作者对“马援张良”及其所代表的华族历史所有的文臣武将的一种否定性的心识。这自然包括前首诗“诗背后”的两位最著名的“徒留名姓”者——周瑜和诸葛亮。这也就传递出作者在“赤壁怀古”中没能详述的一种历来被国人认可的、对“英雄治世和英雄造时世”的、社会历史观的、但又不愿明确说出的怀疑态度。
    ——可能有人会问:这薛宝琴的思想怎么跟贾宝玉类似了呢?
    ——别忘了,小说中的各种人物都是作者心声的不同角度的传递者。
    ——这也是探求艺术真实的“红学”与寻找生活真实的“曹学”的质的不同。
    又要多解释几句。薛宝琴在红楼中既是“过场性”人物又是作者的“理想”人物,基本没有太多“个性”可言(她在小说中的“个性”还不如邢岫烟有特点),“她”的特点就是貌美、年少、有才情、游历地方多。曹翁赋予其这些形象特点就是为让“她”作这些怀古诗的,把红楼中别的角色不宜表达传递的“思想意图”补述出来,以完善红楼主题。
    此外,我们也可以把〈赤壁怀古〉和〈交趾怀古〉看成是“承接互补”的上下关系,从前一首对历史事件的审视,到后一首对历史人物的微词,都是针对皇统历史批判的。
    这样,此诗又留下问题:这“马、张、周、诸葛”一些有智慧的大人物,是怎么就搞成这种“连自己都不清醒”的被后人说三道四的人生之路的?他们人生之“错”在哪里?
    ——这样,第三首诗又继之做出相应的回答。
    第三首:“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钟山怀古〉更显微妙;作者选择的这位怀古对象更具“思辩价值”。
    这位南齐时代的“周顒”——是位在“正史与野史”记载中不太相符的人物。作者经心选这样一位“有争议”的人怀之,明显有“借此论彼”之意。起句崭然直陈“名利何曾伴汝身”。这“名利”二字也一下点明前两首诗没能尽诉的“马、张、周、诸葛”等人的人生症结——说那“名”那“利”什么时候跟你们自“身”(生命本体)有关系呢?这话一听,就属曹雪芹愤世嫉俗之言——看似有些荒谬(名利跟人岂能无关),实则直逼人生终极——人的生命与那“名利”又有什么根本联系呐?承句用“无端”(含“无理”)又属多解之词,来认定那“诏”(朝廷任命)的实质;而且从“出凡尘”三字拉音较长(七言诗后三字的本能)的语气里还潜隐着一股惋惜,而这惋惜也自然含带对儒家倡扬的“积极入世”的否定。这当然是潜台语。转句轻松些了——但说的却是那“出凡尘”(入世)之后的麻烦——说“因此受到的‘牵连’便‘难休绝’(无尽无休)了”。这“牵连”始动是什么?自然是起句的“名利”,乃至正史野史里的“扯皮”。于是,作者再次惋叹“莫怨他人嘲笑频”,这话既指周顒被野史记载(《北山移文》)之误,更是借此对前两首诗相关的几位“名臣”的人生之议论,告诫读众说“人生在世上争名逐利、一心想做忠臣良将、名垂青史,然而这在人生终极意义上是何等无聊、没什么真正人生趣味”。
    ——此诗,显然是以幽默的意味,来让人品咂的。
    这样看,这首〈钟山怀古〉又是对前面两首诗的一种承接“补述”。补述什么?告诫那些一心名垂青史(如马援张良)者,要把“名利”认清楚些。诗里隐现出一种对“忠臣良将”的同情;说他们“无端被诏”(也含“无奈”意),因而“受了‘牵连’”“莫怨”。
    这里,关于“名利”还须多说一点:“名”几乎是所有文化人爱惜乃至追求的,而“利(益)”的最大化也是“名”。因此,这二字是所有知识分子和大智大勇者逃不脱的。
    ——然而,忠臣良将们的人生仅仅是些“尴尬”的际遇吗?NO。
    第四首:“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淮阴怀古〉是写韩信——这位华族史册上一流军事家。他成就了无赖皇帝刘邦的帝业后被杀,留下血的教训。而这杀身之祸就不像周顒仅遭人“嘲笑”,那么无所谓了。
    而此诗之妙在于,除“三齐位定”4字是写韩信的功劳、人生转折点,乃至冤情的;其余三句都是写他“出世”前的一件小事——“一饭之恩”的;即韩信穷困时向漂母(洗衣妇女)讨饭的情节。而作者就是要把这“英雄穷途”之事与英雄“三齐位定”的伟业之后,做个比照,藉此体现出人世间的“冷暖善恶”。因此,起句那“恶犬”显然不只是韩信闲逛时遇见的看门狗,而是指刘邦这类皇帝及皇室之人(吕后)的。这“欺”字尤为沉重,令人由衷愤懑。这能让人想起清代唐甄的一句话“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7。这“恶犬”比“贼”更甚,非人类。只是这28个字也不可能说得太明白,只能用“一饭之恩死也知”作为答案;这“死也知”3字的意昧十分沉重,既是说“韩将军到临死的那一刻(“盖棺时”)可能才想到,还是当年慷慨地给他一碗饭吃的漂母最有人情味,而他帮着打天下的皇帝一家却是些没人味的家伙”,是“恶犬”。而且,这“死也知”还谐音暗喻“史也知”,意为“历史也应该对这件事做出正确结论才对”;反思之,就是说眼下的历史并没为这样的事件做出正确结论。“寄言世俗休轻鄙”是说那些“世俗”之论对此事的看法,不足为凭。这样,这首诗的浩叹之重,岂不凝重千古。
    ——由〈淮阴怀古〉再回头看前面那三首,我们该有一个局部的逻辑考评。
    那就是作者非但否定了中国如“赤壁之战”这样的重大史实的意义,也否定了如马援、张良、韩信,乃至周瑜、诸葛亮这样的忠臣良将的人生意义,接着又否定了如汉刘邦这样的皇家的品格。这样,作者所要否定的传统的“人”的生存价值,岂不十分明确了。
    ——这“否定”之后,该看看作者要“肯定”什么了。
    第五首:“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广陵怀古〉是写一位中国历史上被否定的著名“无道昏君”——隋炀帝的。这首诗更“别具意味”——对这位名声极不好的皇帝表达出一种让人思索的、隐约的同情。
    ——这再一次展显曹雪芹对“人”的终极关怀和他艺术思维的超常绝妙。
    这首诗手法上也与前4首不同——避开对人事功过成败的议论,而用“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这样引人“观景览物”的问句,“拉开距离”缓入思索点——这样更像“观景怀古”。这既显出寻古迹应有的轻松,又暗含时光流转俯瞰历史的冷静。而这种“冷静”显然是对下面作者亮出的自己对历史定论性事物的不同看法,是一种隐约的铺垫——那就是转句的“只缘占得风流号”。这句的关键词在“只”(无其他)和“风流”3个字上,也就是说,作者对于隋炀帝其人,只是说他“风流”,且是“占得”那名声的。这“号”是含糊概念,“占得”更有“舆论概念误人”之意;于是“纷纷口舌多”也就顺理成章;而且“纷纷口舌”的言外之意,似乎说那些历史的记载和历史判断未必就那么准确正确;这样也就为那“只”“风流”做了佐证或说圆场。于是,这也就表露出作者对隋炀帝的名声与历史定论的怀疑。进一步说,就是作者对历史上否定的“风流皇帝”不是持否定态度的。同时,作者在诗中提到“隋堤”,又让人联想到通济渠工程和“隋堤杨柳”对后人的福泽,从侧面彰显隋炀帝的历史功绩——言外之意:不能以一个皇帝的个人成败、江山掌控情况而论之,因为那不属于他人生的终极意义。于是,这诗里也含带对杨广的赞许——因为“开渠游幸”是他典型的生命张扬之举。另外,这“只缘占得风流号”里还泄漏出对历史记载的杨广的其他罪名(事实)的一种怀疑。
    那么,什么是皇帝人生的终极意义呢?作者没说,让读者自己去想。
    ——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前面几首诗的一种“补充说明”。像在说“守住江山的成功皇帝不一定是好的(如汉刘邦),而败亡了江山的坏名声的皇帝不一定坏”。这让我想起秦晖先生文章里的一句话“有为之君未必有德”※8;反思,无为之君未必无德。
    ——这不能不说是我们重新认识审定中国皇道统历史的一条新准则。
    ——而且这里的“纷纷口舌”与上一首诗的“寄言世俗”形成一种呼应。这是针对那些附庸于正统历史观的文化人的文化之论而言的,这是作者否定既定历史观的延续之论。
    好,十首怀古诗业已过半,而且基本都是在“否定中华业已定论的历史观”上说事——这显然不是曹翁的红楼艺术旨归。那么,下面的怀古诗里将有什么样的新事新意呢?而且,曹翁予以“肯定”的事物,也不会只在杨广的功过上吧?下面一首又做了回答。
    第六首:“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谈完皇帝,作者把笔锋转到文化名人及一女子。这是红楼整体意韵的追求。
    且此后五首,几乎都是谈女性或说以女性为诗的表层叙述。此中暗含一种“历史话语权”的转换。显然,谈能臣谈皇帝不是红楼作者的笔墨常态,只是在这“各地怀古”中才显多些——这也是曹雪芹选“薛宝琴”写这十首诗的缘由。于是,这〈桃叶渡怀古〉就显得别具情味。且又是继前首诗里“风流”的意绪发轫的,直接来写王献之和小妾桃叶的风流情事了。
    此诗几乎也是以写景为主要表现——“衰草闲花”表现时过境迁,带悼念之感;“浅池”表达出“现在远不如当年这里发生的故事,那么情浓意切”;“桃枝桃叶总分离”——“桃枝”显然喻王献之——这句既含人生的离恨,也融进些人间的普世之理,可意会无须诠释。下面的转合两句是此诗的重心——当然,表述得也是素朴而明白的——“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就是说“六朝那一时代国家的‘梁(良)栋’之才,多得很,可哪一位也不如‘桃叶’的一帧小小的题字画像留在那空壁之上更有意义”。而这“题字画像”既表现出“桃叶”的美丽温柔又表现出王献之的审美人生。这“题字画像”的实有与无,并不重要,其潜台语“让人深深牵挂怀念”之意浓切。而这“空悬”二字里,既有人去楼空的悼念之情,又有“这样的事,往往被人忽略或不理解”的怅惘之感,余味无穷,全在咂摸。这里,也暗含一种对中国历史素来无女性话语权的遗憾与不平。
    ——这显然又回到雪芹的以女性为文学主旨的“情种”思维感觉里。
    ——无疑,这是作者认定的生命的、真实的、真正的意义价值所在。
    ——当然,作者也是用如此诗意与前面诗中的大事件大人物来做比照的。
    此外,就十首诗整体说,〈桃叶渡怀古〉似乎别致出一种“怀古的轻松”;前面是名臣、良将、皇室皆属政史事件,搞得阅读不轻松,须在整组诗的结构和“诗料”上做翻新调配。这符合怀古体材的游散性,又减轻审美疲劳。由此可见,曹雪芹作为一流小说家的思维的周密灵活。且这首对“桃叶”的怀念,也为下面要写的四位女性做了渐变前导。
    第七首:“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作者此时再起气势非凡的神奇笔墨——虽然薛宝琴在红楼里属阳光女孩、理想人物,但作者也没忘记自己写红楼的悲剧意旨——所以,把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女性悲剧“昭君出塞”,隆重推出。而这种“隆重”又是与前首〈桃叶渡怀古〉的“轻松”及“批判力度弱化”形成 “反差”的;这种情绪节奏的把握,只有大文学家的艺术感觉才可能具有。
    这首诗一举三得:1-写皇统政治下女人命运之惨悲;2-进一步表现皇统政治的虚伪龌龊;3-进一步表现皇家的无情无义。当然,作者这些意向在诗里仍是“多藏少露”潜隐着。
    还该注意,前5首诗里曹翁对皇室的痛斥意犹未尽,下面显然有所加强。
    〈青冢怀古〉起笔的“黑水茫茫”四字骤然把王昭君面临环境之恶写了出来;“咽不流”是由景及人、由客观及主体加重了渲染。“咽”字有声有情且具像;与下句的“冰弦”形成表与里,物态与心态的深刻对映。且“冰弦”二字让人感到冷煞浸骨,也表达出作者动情之切;“拨尽曲中愁”是继之的说明,反倒平缓些了——这第二句,无论在诗的情、景、理上,还是归纳昭君人生经历上都极精辟,深入灵魂的。“汉家制度诚堪叹”,说得坦白、无遮掩,这是此事件的本质力度和前两句的深厚铺垫之功;“汉家”是借“汉”来说历代皇家、皇道统的;“汉家制度”表面是指“西汉和亲政策”,其实是指整个中华皇道统的虚伪内质的,与后面的“万古羞”形成呼应——强固之时,攻城掠地称王称霸;败弱之际,便装孙子甚至拿一弱女子出来消灾免祸。“堪叹”是诚恳的否定,“诚堪叹”的“诚”字听起来很缓、不激烈,实则加重了否定语气。“樗栎应惭”,那“樗栎”一词形象、确切、微妙,既指无用之大树,更喻指那些大人物的无用。其“万古”之“羞”明确表达出曹雪芹对皇道统社会的愤恨与轻蔑——作者把其否定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该说,这诗的批判力度和同情心都比较充分,无几许遮掩。这也是上首〈桃叶渡怀古〉锋芒“下抑”后的必然的“昂扬”奋起,是这整组“交响诗”一段最高昂的乐句。
    同时,这首诗又可跟杜甫“咏古迹”比较,杜诗中著名的“明妃”也是一首优秀诗作,但它只写出昭君的“分明怨恨曲中论”,而对汉皇室之恶之丑毫无感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意识上的沉滞与僵化——这是曹氏的红楼诗超越“李杜苏辛陆”之诗的又一明证。
    第八首:“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然而,正是因为前一首诗写得太“痛畅悲壮”了,这首同样是写历史大事件和历史著名女性的〈马嵬怀古〉才显得婉约委致起来——这是作者对整组诗的情绪节奏的把握。
    同时,这首诗又可与上首〈青冢怀古〉形成姊妹篇的格局。
    其实,这首诗作者是再度为自己的主题加码,承接前一首的“樗栎应惭万古羞”的批判角度力度的,再度表现皇家的“万古”之“羞”。只是这首在形象表达和情绪表现上改变或说低调些了,但内在的批判力度并不弱。作者在具象处落墨——这也是红楼诗之所以有意味、不低俗的诗品之一。“寂寞脂痕渍汗光”是一个近距离又意境微妙的“特写镜头”;你既可以想像成杨玉环身体发胖脸有“汗光”,也可想像成她在马嵬坡被人勒死,已经“寂寞”(平静)的脸上满是冷“汗”的模样;因为紧接着就“温柔一旦付东洋”——人已死。因此,想像她被人勒死的情景是合理的。要知道,美女被人勒死的特写镜头在现代影视中都不多见。这种“惊心动魄”不正是对皇道统的无情鞭打吗?“只因遗得风流迹”的“风流”跟〈广陵怀古〉里同样具多歧解意。这两字在红楼中并无贬义。就是说,在红楼里从来没把因男女情爱而“风流”当成多么大的罪愆——这是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与传统文化认知的分野之一,是相关红楼主体意识的。诗结尾的“此日衣衾尚有香”是委婉含蓄的赞美与怀念。因为杨玉环的故事家喻户晓,无须多说,一“香”字足矣。
    ——总之,此诗看似对杨玉环的赞美悼念,其真正意义要结合前面〈青冢怀古〉一起思索,其言外的针砭向度仍是“樗栎应惭万古羞”。否则为什么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呢?此诗虽没外溢出几许怨气怨言,但联想空间“营造”出来了。因为无论王昭君还是杨玉环,不是皇道统的挡箭牌就是皇帝的替罪羊,而她们的青春生命却是那么可贵且美好。
    ——那么,作为一个女性哪种生命归宿才算好的呢?这显然是顺势的必然启问。
    第九首:“小红无骨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这首〈蒲东寺怀古〉和下面的〈梅花观怀古〉是这整组诗的结尾。从行文结尾的规律论,该有对全文带归纳性的“豹尾”式的表达。这组诗结尾的新奇是“所怀古人”类别的“变格”——《西厢记》崔莺莺和《牡丹亭》杜丽娘,均属无史实考据的艺术性人物。
    ——这颇有点像眼下全世界人都到巴黎圣母院寻找“钟楼怪人”一样。
    其实,这里作者要表达的意向是“艺术理想融聚着人类美好追求,是大于现实存在意义的”,即“艺术真实大于生活真实”。我们也由此透视出曹氏的文化文学的自信力。同时,这也给那些只在曹家史料上煞费神思的曹学家们一记莫名其妙又极脆亮的耳光。
    作者用这短短两首诗把崔莺莺和杜丽娘的故事,再次复述乃至议论之——指示着人生向度的一种必然,生命生活的一种必然,艺术真实大于生活真实的一种必然。当然,这也是作者用这结尾诗给这十首怀古诗的前八首的“相关对历史的社会的主流人生的批判”做了一个最终的艺术性指引——是在说:人生的终极意义是在“审美层面的情感”上,而不是在“生存层面的‘利’”上,更不在所谓“创造层面的‘名’”上——这其实是红楼重要的潜主题。诚然,直到现在可能还有人否定这种人生终极意义,但那只能说明你老先生还活在皇统意识的阴影里;同时说明,时下的社会意识并没完全跳出中华旧道统。
    对〈蒲东寺怀古〉应用“倒置解析法”:
    “已经勾引彼同行”这一尾句是十分稳定而有趣的。这是作者明白地把一种“既定事实”袒示出来。“已经”是说“事情就这样子啦,你老“夫人”、老家长瞧着怎么办吧”。这样,对首句的“小红无骨一身轻”就造成一种无声的支持,像说“小红,你这丫头干得蛮好嘛”。于是,这“无骨”应是谐音暗喻的“无古”“无辜”,意在“没那么多传统观念,做得蛮对”;只是“古”与“辜”用在此诗字面上——语意不准又显浅薄,不如“骨”字形象感好。这“无骨”恰反衬出小红“身轻而人有主意”;有人把其改成“小红骨贱一身轻”——这是歪曲曹氏原意的。“私掖偷携强撮成”遂成一种在封建礼教下必然的自由恋爱过程。“虽被夫人时吊起”的“虽”在诗中起到跟“已经”同样的作用,既是转折(含“重新审视”意),也引出尾句“已经勾引彼同行”的稳定的男女恋爱的结局。
    ——该说,这诗更是含而不露,貌似如实叙述一件非正常爱情故事,实则暗含一种应允与赞许之意,对封建礼教遂成嘲讽之势。同时又为后一首诗的“娓娓道情”做准备。
    这首诗里,还有些“意向”须指出:
    作者在这首诗里所表现的爱情方式与心理意向,跟红楼文本中“宝黛”柏拉图似的爱情带点嘲讽意味,起码要引导读众做比较考评的。当然,作者肯定不会扩大这种意绪。因为那样就破坏了红楼的悲剧宗旨。“紫鹃”永远成不了“小红”;“宝黛”也不可能是“张崔”。“紫鹃”名字的谐音暗喻就是“只能捐躯”。这就“从旁画定”了黛玉小姐只能为爱而死。于是,《西厢记》就只能是爱情故事;而《红楼梦》却是痛彻千古的伟大悲剧。
    此外,这诗的心理向度也与卷77晴雯死前说“早知如此,我当日……”的话呼应,这是出自作者同一心理。这是一种暗示读众要大胆冲破世俗枷锁,追求爱情的心理动向。
    第十首:“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梅花观怀古〉一看就很像为上一首〈蒲东寺怀古〉做注脚——使这两首诗形成了前后承递与呼应的况味。这是十首怀古诗始终保持着的一种相互补释联通的叙述手法。
    可能因为这一首处于结尾,作者在此诗中的“说理性乃至情浓意味上”都显得更执著些。这样在手法气势上骤然显出“隽永的翘尾”之势,是前首“明朗”叙说的对比。
    首句的“不在梅边在柳边”是比较明白地告诉读众“这种男女爱情之事,无论是在傲视冰雪的梅树边还是在春心易动的柳枝旁,都随时可能发生”。这里“梅”喻指高傲的知识女性;“柳”喻指百姓家女孩儿——其潜台语是:这样的事无论高低尊卑都是有的;譬如,通“灵”的黛玉小姐和仆人家的女孩儿小红,她们都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而“个中谁拾画婵娟”意为“关键是这里面(“个中”)谁能认识到(“谁拾”)这女孩儿的美好和娴雅的内质(“画婵娟”)”——这句的潜台语是“男人和女人的‘私掖偷携’那只是一种隐私形式而已,不是实质;而对这女孩的青春生命的爱慕与认同(“拾画”)才是最重要的”。这“拾”字谐音多义,其中含“识”(认识)与“失”(失去)——“谁拾”,你既可理解成“是谁拾起了(那张画)”,也可理解成“谁能认识到(那女孩儿)的内质”,又可理解成“谁失去了(那女孩儿)”——足见雪芹炼字之妙。转句的“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句,既明确又有深意——是在说“即使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聚到一处,也不要只在她体香(肉欲)上痴迷”;这里的“忆”字很微妙,带有一种“你不要拿‘她’(这一个)跟别的女人做比较”之意——因为那个时代一夫多妻,一个男人接触几个女人是很平常的事。这样,尾句“一别西风又一年”就更含蓄有深义了;是说“时光流逝得很快哟,岁月催人老”——其潜台语是“要珍视你们的每次相逢和你们相聚时的每寸光阴”。
    ——我以为,这样来解读这首诗才是正确而完整的。
    应该说这首诗,既是诉说爱情又是告诫人们尊重和珍惜爱情,完全体现了曹氏的“红楼情种”的情怀,把人的情感(尤其男女情感)作为人生的一种倡扬的终极目标。尤其曹翁把此诗放在这十首的结尾,更显示出其价值的持重与至关性。这一点应该意识到。
    (五) 瓦釜雷鸣 势夺黄钟大吕之声
    蔡义江先生“评注”史湘云〈点绛唇〉时说“湘云这个谜,作者大有深意”。这句笼统之言,说得没错。然而蔡先生紧接着说“它句句适用宝玉”并说“大荒山青埂峰的顽石,幻形入世,成了怡红公子”,这就出现错误了。因为,红楼梦是一部“貌似”以一个人(贾宝玉)的经历而写成的小说,其实不然——作者是以一个高于人类的“灵”界之“魂”(志在补天之石)来述说乃至透视着人的“存在”的。
    这一点,蔡先生搞搞清楚再说话。为什么贾宝玉出世时身伴一块玉,而不是“身与玉一体”呢?作者这是用形象标示出宝玉的“身魂”与“通灵”并非浑然一体。笼统说“顽石幻形成公子”是错误的;相当于蔡先生常把果皮果核一起吞进肚里;所以生出的“蔡儿子”(《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是“病态畸形”的。而红楼梦的这一“叙述定位”也正是宝玉在人世间(尤其文本前半部)常泛傻泛糊涂的原因,也是宝玉总想“弃”那玉的“矛盾心理”之根源,也是红楼梦能叫“石头记”不能叫“贾宝玉传”的缘故。其实贾宝玉在“文本前半部”不过是那“灵”的一双眼睛;他小厮“茗烟”(谐音暗喻“明眼”)后在卷24无故更名“焙茗”(谐音暗喻“倍明”;意为:加倍明亮),就是喻示这层意思的。同样,正因为始终辨识不清这很关键的“叙述定位”,周汝昌先生直到1990年还在宣扬“红楼自叙传”的谬论※9。而红楼梦正因为这叙述定位的高超,曹雪芹才足以跟世界顶级文学大师但丁歌德比肩,甚至超越他们。接着,蔡先生说“后事终难继”“正应他(宝玉)‘悬崖撒手’,弃家为僧的结局”;言外之意否定贾宝玉最后与皇统世界决绝,认为宝玉出家是“难继后事”。这蔡先生就错得没边了——黛玉为爱而死和宝玉为爱而出家,恰恰是红楼悲剧的两大支撑点。如果像周汝昌那样执意搞“宝玉在贫困中娶史湘云为妻”,那红楼梦还有一点悲剧味道吗?不成了泣笑皆非的“闹剧”,成了“才子到处配隹人”的滥调了吗?显然,对史湘云灯谜的“评注”,蔡先生思维不清醒,这就决定他下面评议的混乱。对“钗宝黛”三首诗的评议中,他说“以‘风雨’象征人事变迁”,这话也没错;说“千里马奔腾驰突,有不可羁勒之势”,也没错。但蔡先生却不能把自己一些较好的直观感觉同曹雪芹对皇统社会在人生存层面上的概括认识联系起来,一头栽进红楼人物谶语中,做出种种错误判断——什么“宝玉痛悼黛玉”啦,钗黛在说自己啦。这时黛玉还没死,宝黛对爱情心存希望,宝玉他痛悼个鬼呀?
    ——难道蔡先生连红楼情节的发展时序也搞颠了吗?
    蔡义江先生又说“这〈赤壁怀古〉是总说……封建大家族地衰败过程中,死亡累累”※10。这话似乎有点道理,红楼符号学里本来就有“死亡学”(史王薛)这一概念,这是明摆在那里的——文本仅到卷51就已经死了十几口人啦。用得着在一首诗里重复述说,还搞什么暗示?蔡先生把曹雪芹估计得比自己的水平还低。又说“〈交趾怀古〉是说贾元春的”※11,这连边儿都沾不上。试想,贾元春的命运早在卷5卷18卷22向读众“传递”过,用得着以更隐讳的方式不断“赘述”吗?由此,也足见蔡先生不懂得小说艺术也是有含蓄性的,而他只求一种活报剧似的直白交代。他还说“由于元春之死详情莫知,诗末句隐义,也就难以索解”※12;这样一来,蔡先生又把自己谬释不通的原因推卸掉。
    ——这是学术上的一种“油滑”,属不负责任。
    蔡先生说“〈钟山怀古〉是说李纨的”,说“她不曾为‘名利’所系,她后来‘被诏出凡尘’”“所谓‘枉与他人作笑谈’”※13。这简直是“拉郎配”。且不说李纨“不为‘名利’所系”这话不准确;那她又是被谁“诏出凡尘”的?她领那多“津贴”(见卷45),让她管管姐妹“针黹礼数”就算“被诏出凡”吗?李纨在红楼里是个最无悬念的人物,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出现与存在就是红楼的哀音伴奏。惜墨如金的曹翁有必要动用一个新人物(薛宝琴)来再度写一个“活死人”吗?这种三流小说家也不玩的伎俩,蔡先生却品咂个没完。蔡义江先生说“〈淮阴怀古〉是说王熙凤的”;说“‘恶犬’也许是指贾琏”※14;这“也许”二字显然是蔡先生连自己也糊弄不过去了。如果说贾琏是“恶犬”,那王熙凤就该是“恶鬼”吧。贾琏不过搞几个女人,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且良知未泯,敢在父亲面前替“石呆子”说话、贬损贾雨村(卷48)。而王熙凤害死人命三四条,还不包括尤二姐肚里的胎儿。这,蔡先生作为红楼专家不会不知道吧?蔡先生说“〈广陵怀古〉是说晴雯的”“〈桃叶渡怀古〉是说贾迎春的”“〈马嵬怀古〉是说秦可卿的”“〈蒲东寺怀古〉是说金钏儿的”“〈梅花观怀古〉是说林黛玉的”※15——蔡先生也不管这些人是先死的还是后亡的,是金陵十二钗不是十二钗,一概拉郎乱配。且牵强到“沾边赖”“赖不上也硬要赖”的程度,不顾及诗中给出的那么多较明显的“条件”,一味在他认定的草丛里死钻;同时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论点是否成立。他说“〈青冢怀古〉是说香菱的”,说“‘汉家制度’的‘汉’,在这里是作‘汉子’,亦即‘丈夫’解”※16——他对“汉家制度诚堪叹”如此明确的“点示”竟毫无敏感,对曹雪芹委婉地抨击皇道统竟然到无知的程度,倒不惜把其解读成山村悍妇嘴里的“汉子”,端到“红楼诗词评注”的高雅平台上,简直荒唐至极。可谓,瓦釜雷鸣势夺黄钟大吕之声。这样的红学研究怎能不缘木求鱼指鹿为马?
    遍观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先生对曹雪芹诗词的高深造诣理解得不深不透,与红楼艺术的真髓相去甚远,尤其是对红楼诗中“拟作林黛玉诗”中的“倡扬灵魂、高标人本“的独特意韵,他更是毫无感知。由此可见,蔡先生对整部红楼梦的理解也是比较低下的,乃至朦胧不确的。于是,他只能一味在人物谶语上转圈圈,没话找话。至于对潜隐在薛宝琴十首〈怀古诗〉中曹雪芹痛斥皇道统、相关红楼主题的重大深义,他更是一窍不通。当然,他有些初浅的感觉也对头,但却不能沿着这些“感觉”追踪到红楼潜涵的“真”意,一定程度上是《脂评》误导了他。而那本一直神来鬼去的“脂砚斋”,眼下让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不靠谱了;连当年最推崇者俞平伯老先生也有“脂砚芹溪难并论/蔡书王证半胡诌”的愧说※17。这,该说是中国红学的一段历史性的悲哀。
    ——文中为明确观点,言语有冲撞处,还望蔡先生谅解。
    (六) 最后的归纳
    此次由贾母(“史”)指示,以薛(“学”)宝琴十首〈怀古诗〉为主体的“灯谜之谜”是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以李纨三姐妹的“非诗体”灯谜组成的“灯谜链”为引子。其谜面谜底及相关典籍直指“皇统政治”,这暗示出此番制灯谜的暗喻向度和意境所在。尤其“李纹李绮”的姓名与“萤~花”一谜,点示出此番制灯谜的“文理之奇”。
    第二部分,是整个红楼文本的真正叙述者“灵”,借“钗宝黛”做人类生命生存的总述说,这一述说相当于此次“灯谜之谜”的底色或叫纵坐标轴——这三首诗从纵深,高度地概括了人类的三种生命形式,是稳定的中轴线。这就支撑或说映衬出“薛宝琴用十首〈怀古诗〉罗列出的华族人在皇统社会的十件生存事例”的横坐标轴;最后完成了曹雪芹在红楼里绘制的极具代表性的“华人两千多年的生命展列图”。当然,也可说这是一次绝妙的伴奏配合或底色布陈——自然也是一种思维的交织碰撞,以使“钗宝黛”的三首生命之歌与薛宝琴的十首皇统社会人间哀乐,构成了一阙精妙绝伦的东方人文交响诗。
    第三部分,自然是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了;是以回顾古代的人与事为形式,从横向展列出社会生存(皇统政态与个体生命的潜流)的。归结起来这十首诗有7大特点:
    1-链状式结构——虽看似写十处景观及十桩人事,但整个十首诗是不可支离的整体——前后有内在的呼应联系,往往后一首的意境是对前一首的继承,有“顶针”的味道。
    ——这从形式到内容,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空前的,甚至绝无仅有。
    2-剥笋式布局——十首诗布局从政事大事、政治人物、男性大人物谈起,像那笋的外叶;逐步谈女性名人、传说中的艺术作品中的性情女人——这种排列既符合中国人的现行认知习惯,也是有意展示并提醒读众思索;同时,这种导向又说明一种认识过程的必然。
    ——最后的笋心是“史实未必是生命之真,非生活真实的审美是人生终极”的结论。
    3-搭配的节奏变化——这十首诗每前后两首形成一种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这已说过。而从情绪、选材、写作触点、人与景、直陈其理与引人思索等方面均有变化,展显错落。譬如,“强势隽永”的〈赤壁怀古〉之后,就是“淡而直平”的〈交趾怀古〉,接下来是“说理性强”的〈钟山怀古〉,再接着又是“强势明晰”的〈淮阴怀古〉,接着又是“观景嘲讽”的〈广陵怀古〉,再接下来又是“情致新雅”的〈桃叶渡怀古〉,等等。
    ——十首诗各有变状凸显,异彩纷呈。
    4-基调的沉黯——这组诗总的基调低缓沉黯;无论“喧阗一炬”“黑水茫茫”还是“小照空悬”“温柔赴东洋”以及“恶犬欺”“死也知”皆有痛彻千古之悲。而“自是功劳大”“无端被诏”“惹得口舌多”“汉家制度诚堪叹”又是让人冷凝思索的;只有最后两首,由于是人们熟知的故事才变得“缠绵”些,其余八首诗几乎都是这种的低冷色调的。
    ——这既与整部红楼悲剧的情调吻合,又与红楼诗词尤其黛玉诗的情调和谐。
    5-“史政”之论——这十首诗与以往的红楼诗最大不同即是,“宝黛钗湘探”的诗里,很少含有对“史政”的议论,而这十首诗(尤其前八首)基本都含有对史政的议论,而且其中七首是直接或间接指向皇家帝王的。即使后两首,也暗含对传统意识的冲击。
    ——这在红楼诗里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或叫“奇观”。
    6-结尾诗的至重意义——前八首诗仅224字却高度概括了华族人两千多年的生存史,这针对整部红楼形成了背景图案。后两首是奇异的“翘尾”——点示出人生终极意义既不在“生存层面(利)”上,更不在“创造层面(名)”上,而是在“审美层面(情感)”上。
    ——这两首诗,该说是此十首〈怀古诗〉的重中之重。
    7-就诗的纯艺术品评,这十首诗比“钗宝黛”的前三首诗,稍逊一筹。但“她”却十分符合“薛宝琴”这一人物的年少直观无忌的心态和诗(思)维灵巧多变出奇的性格特征。
    至于这十首诗里各“隐俗物”到底是些什么?我想,就没必要煞费苦心去确认了。
     ※1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2 见笔者《千古绝唱〈葬花辞〉》(《厦门文学》2009-4期)等
     ※3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4 指清末旧红学家周春、徐凤仪、王希廉
     ※5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6 见李劼《论红楼梦•第一章》
     ※7 见[清]唐甄《潜书•远谏》
     ※8 见秦晖《“雍正王朝”是历史正剧吗》
     ※9 见周汝昌《从鲁迅论〈红楼梦〉说起》
     ※10※11※12※13※14※15※16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17 见俞平伯《红楼心解》
     (本篇24400字)
    (作者又名余辔扶桑;此稿曾分两次刊发于《辽河》文学月刊;后略有增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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