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是明清以来中国民间最基本的社会教科书。它似乎把当时意识形态强调的核心因素具体化人物化,关羽的“义”、诸葛亮的“智”、张飞的“勇”、刘备的“仁”等已经完全代表化抽象化,而曹操的“奸”、魏延的“反”也已经共识化戏剧化。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深刻指出:“(《三国演义》)论断颇取陈裴及习凿齿孙盛语,且更盛引‘史官’及‘后人’诗。然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故明谢肇涮(《五杂组》)又病其‘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也。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唯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也就是说,《三国演义》作为话本小说,其人物塑造多情感多哗众取宠而缺乏客观性深刻性和逻辑性,因此也形成民间教育借鉴的表面化轻薄化和庸俗化。 魏延就是在小说中被严重混淆和扭曲描写的人物!其形象塑造和创作思维影响恶劣。因为,凭空捏造陷害丑化一个人已经成为民族最丑陋最可怕的劣根性!经历“文革”的人,应该余悸未消。小说甚至于整个文学创作为了完美某个人物,可以随意丑化别人甚至真实历史人物。有此思维,那么现实中为了领袖的正确伟大光辉形象或什么“大局”需要,当然可以任意贱化丑化敌化陪衬人物!这就是“瞒和骗的文化”,也是“吃人”和“被吃”的文化,是一个民族群体思维的致命病毒! 《三国演义》把魏延描写成天生有“反骨”的人(对应的也有《晋书》记载曹操生前说司马懿“狼顾”):他先反韩玄,后又在五丈原将诸葛亮禳星祈祷的主灯扑灭,致使一代名相“出师未捷身先死”。其罪已大。然后在诸葛亮死后又率兵谋反,败而被杀,罪有应得! 首先,历史上的魏延并非如此。《三国志·魏延传》载:魏延“以部曲随先主入川,数有战功,迁牙门将军”。说明他原本就是刘备部下,不存在反韩玄的事。刘备得汉中后,要选任一名汉中太守。众人皆以为非张飞莫属,“飞亦心自许”,但刘备却选魏延。授印之时,刘备问其方略。魏延镇静作答:“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一拒一吞,攻守进退,方略分明。“先主称善,众皆壮其言”。不像关羽接荆州印绶时所说:曹操来“以力拒之”,孙曹齐来也“以力拒之”,尽恃勇逞强的武夫之言。结果不出刘备所料,魏延不仅在阳溪大败郭淮,振蜀军之威,而且诸葛出兵伐魏多以魏延为前锋主将,屡建奇功,为蜀汉政权的巩固和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可见,魏延本是智勇双全很有创见的一员骁将。《演义》为突出诸葛亮的光彩形象而故意捏造丑化魏延,致使他沉冤千年,思之令人痛心。 其次,史识和小说均没有魏延反叛的依据。陈寿在《三国志》中评价:“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但欲除杀仪等”。司马光《资治通鉴》也作类似评价。可见魏延只不过是想除掉“军事外行”诸葛亮临终授权的他认为是“小人”的杨仪而帅兵以显其才,担大任为蜀汉建大功,并无造反之意。《演义》中魏延只不过是对文人诸葛亮的盲目用兵不懂军事颇有不满,诸葛死后也只是想独担大任,并没有投敌叛蜀的想法。可见,《演义》中诸葛亮所说的所谓魏延天生有“反骨”的论点,纯粹是打击异己的诬陷! 魏延的悲剧就在于他才智过人且刚愎自用。诸葛亮一开始誓师北伐收复中原之时,魏延就建议“明攻陈仓,暗度栈道”,反韩信之计而行,由他率偏师出子午谷中央突破,配合诸葛亮西路大军吃掉西线魏军,然后乘势合力攻取关中,不打紧盯一路的消耗战。这个计划虽险但很有力度,对于“敌强我弱”的蜀国很适用。但谨慎有余的诸葛亮却认为荆襄既失只剩下汉中一只拳头,和“隆中对”的形势迥异,坚持走西路联络戎羌攻魏,打保守的阵地战,不采用魏延的策略。事实证明魏延奇略正确,但诸葛亮为了保护自己“一贯正确”的形象而不改初衷,致使魏延满腹牢骚,想脱离诸葛亮而独自领军,引起诸葛亮不满,“亮制而不许”。加之魏延“性矜高”,与同事关系紧张,尤其与诸葛亮近臣杨仪水火不容,以至陷入窘境。 诸葛亮最后一次兵出祁山时,魏延仍为主将先锋。时魏延夜梦头上长角,问于占梦者赵直,赵直以诈言骗过魏延,退而告人曰“角之为字,刀下用也;头上用刀,其凶甚矣”。不久诸葛亮病困五丈原,密与杨仪、费祎、姜维作其死后退军计划,而将主将魏延排除在外,可见诸葛亮早就想除掉魏延!因此遗言让杨仪统兵,魏延断后,“若延不从,军便自发”,显然是授权“新班子”除掉魏延。而魏延接到命令后,只是说:“丞相虽亡,吾自见在。府亲官属便可将丧还葬,吾自当率诸军击贼,云何以一人死而废天下事也?” 可见魏延不但无反意而且忠心可嘉,他忠的是蜀汉而不是诸葛亮,诸葛亮代表不了蜀汉!但诸葛亮何等人也,城府极深,朝纲独断,党羽遍布朝野,魏延岂可撼动。所以,当“延、仪各相表叛逆”,羽檄至朝廷,群臣皆“保仪疑延”。魏延只有死路一条,结果被夷杀三族,脑袋也被杨仪脚踩于地。而被诸葛亮委以重任的杨仪后来失意时,竟真的想叛国。这真是对号称“忠智双全”识人明道的“活神仙”诸葛亮的一大讽刺! 魏延事件,起因本是蜀汉中央决策参谋层有关北伐作战方案的探讨,但作为决策者的诸葛亮不仅独断专行,以自我为中心,一意孤行,而且将不同意见者视为异已,排挤并处心积虑予以消灭。对魏延,诸葛亮不仅预先策划,而且动用意识形态,以“反骨论”彻底将其被政权另类,甚至临终前密派马岱潜伏,诱诈魏延起兵夺权,然后让马暗杀他,造成反叛未遂被诛的既成事实!用心可谓阴毒至极!比秦桧更坏,秦桧害岳飞,尚使用“莫须有”一词,给岳飞留有死后翻案的空间。应该肯定的是,诸葛亮设计除魏延,根本原因是其心胸狭隘的“妒才”和好权好名的自私!然而不幸的是,几百年来,读书的人不是谴责诸葛亮的阴毒,而是唾骂魏延的不幸!文学反映现实也影响现实未来。与《三国演义》成书的同时,“草根皇帝”朱元璋以诸葛亮的同样手段剪除了开国功臣,而且株连残杀无数。而毛泽东更是登峰造极,对不同意见者一律以反党反社会主义论处,开始胡风集团彭德怀集团还捕风捉影地塑造一些事实,文革中就直接凭空捏造,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打破“最大的走资派”“反党集团的头目”还不够,再加上“工贼”“內奸”“叛徒”!务必批臭批死,在踩上一脚,达到“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多么可怕的政治生态! 文题用“长歌当哭”四字,就是希望“借公论而快私情”的权力观念和思维方法尽快休矣! 1995-5-1于听雨轩书斋 (作者系嘉应学院县域经济研究所所长、“客商”研究所所长,经济学教授) (选自作者随笔集《人性闲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五十周年隆重推荐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