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经学号称极盛”[1](页269),作为历来经学研究重典的《诗经》,清人对其研究之成果层出不穷,自然尤为翘楚。根据有清一代“诗经学”自身发展演变轨迹,大略可将清代“诗经学”厘为清初、清中期、晚近三阶段。 于学术史而言,进行分期本只为叙述方便,使错综复杂之情形明晰化。不得已如此,似距学术之原生状态益远,而每一历史均为当代史,均治史者当下之界定与解释。于清代“诗经学”而言,其发展理路与朝代名不尽一一对应,斩然而划,为便于叙述,将其约略分为三期,即:清初发轫期,包括顺、康、雍三朝(1644—1735);清中叶鼎盛期,包括乾、嘉、道三朝(1736—1850);晚近嬗变期,包括咸、同、光、宣以迄五四前(1850—1919)。之所以将清室覆亡后8年也囊括在内,即不仅据朝代改变,且依“诗经学”自身历史而作划分。 自《诗三百篇》编定起,“诗经学”也随之产生,历2000余年,与“易学”、“春秋之学”、“三礼之学”汇为经学主体,其间流派之繁杂、家法之谨严、争论之激烈、问题之众多,于诸经中尤为突出。就诗经研究全史而言,除先秦诸子“诗经学”外,大略历“诗经汉学”、“诗经宋学”、“诗经明学”(注:谨按:明代诗经学不同于汉唐、宋元与清,有其一代特色,有论曰“从经学到文学”,大致相符,故特列为独立阶段。今人杨晋龙先生有《明代诗经学研究》(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论文),刘毓庆先生有《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讨论甚详,兹不赘述。)、“诗经清学”、“现代诗经学”5阶段。今人洪湛侯先生认为“诗经清学”指“清代古文派的《诗经》研究”,“以乾嘉学者为主体,以考据、训诂为特色的古文经学派,不包含晚清时期复兴的今文经学。‘汉学’、‘清学’都是学术流派的标志,而不作朝代的专称”。“‘诗经清学’与清代初期专讲推求义理的‘诗经宋学’和清代后期信守‘三家’遗说的‘诗经今文学’都不相同。‘诗经清学’这个概念又不同于‘清代诗经学’,因为它并不包括整个清代《诗经》研究的各个流派。”[2](页486,490,493)然清代诗经学毫无疑问以“诗经清学”为特色、为主体,即如洪先生所言清代“诗经学”中“诗经宋学”与“诗经今文学”,又何尝无清代考据学烙印而区别于宋代“诗经宋学”和汉时“诗经今文学”? 清代“诗经学”为2000余年“诗经学”之总结。200余年间“诗经学”专门著述600余种(注:笔者目前由各种书目及各图书馆所著录统计已近700种。),为历代“诗经学”专门著述数量之最;其以精深拓新而无让汉宋者不在少数,质量亦为历代“诗经学”之最。纵观清代“诗经学”,虽流派甚多,各守家法,然重考据训诂,主批判思辨为其一代特征。无论恪守毛郑、发微汉学者,抑或质疑朱《传》、商兑宋学者,即便另辟径途、张扬文学者,再如辑考“三家”、研讨今文者,大致皆有此种特征。故本文以为有清一代“诗经学”以其鲜明特色共同构成“诗经清学”(注:诗经清学,将有另文述论。),而区别于以往“诗经汉学”、“诗经宋学”、“诗经明学”及继起之“现代诗经学”。 今将清代“诗经学”著作中经眼过读之编、已知提要之什,稍作董理,分类述之。 清代“诗经学”除诗话、笔记、文集中散论琐语外,就专门著述言,可别为8个流派:毛郑派、朱《传》派、兼采派、小学派、史学派、文献派、文学派、今文派(注:谨按:此处流派之别,与夏传才、洪湛侯、戴维诸学者所列流派稍有出入,本非别出心裁,亦无甚高明,只为行文论述之便,况此8类之分3位先生已有述及,名异而实同。参见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6;戴维《诗经研究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略分述如下: 一、毛郑派 “毛郑派”守汉儒读诗解句之法,考订传说,辨察毛郑以下传笺之论(注:谨按:此所谓毛郑派者专指宗毛郑传笺、守汉儒治经家法之著,其他不在其列。虽守毛郑,却着重文字、音韵者别为小学派,着重名物、舆地、制度者别为史学派,着重辨伪辑佚者别为文献派,虽兼采汉宋却实为崇毛郑、治传笺者仍归为毛郑派,其他别为兼采派。),详于训诂,精于考据,看似复古,实为创新。 清初恪守毛郑最力者首推陈启源之《毛诗稽古编》,陈著虽与同里朱鹤龄《诗经通义》互为表里,并世齐名,但朱著汉宋兼采(注:朱鹤龄《诗经通义》12卷,又作《毛诗通义》,此书虽明宗毛,然实汉宋兼采,下将有论。),“陈启源却坚守汉学中《毛诗》一派,一字一语不容有出入”[3](页494)。与陈启源同时尚有秦松龄《毛诗日笺》6卷、姜兆锡《诗传述蕴》4卷诸作,治诗汉学倾向尚未形成,清学风气正在孕育,清初毛郑派著述亦为数不多。 清中叶,毛郑派大多为乾嘉考据家者流,或考镜毛郑得失,或补苴传疏阙义,以卫毛申郑为己任,以实事求是为准则。其中,或正字酌词一变而为小学派,或征史佐礼一变而为史学派,戴震、焦循、丁晏皆一时之选。东原《毛郑诗考证》最称杰构,“折衷毛郑,考正训诂,颇多精义”[4]。 晚近“诗经学”毛郑派集大成者为吴县陈奂硕甫(注:谨按:治“诗经学”者胡承珙、陈奂、马瑞辰并称,胡著《毛诗后笺》申述古文,集成汉宋,宗毛抑郑,归为毛郑派;马著《毛诗传笺通释》更博采古今文之言、汉宋家之论,家法未严,归为兼采派。)。其《诗毛氏传疏》墨守传序,主张:“齐、鲁、韩可废,毛不可废。齐、鲁、韩且不得与毛抗衡,况其下者乎?”今文三家固然不取,即便郑笺亦删去不用,序传之下,自出疏文,实毛诗研究之翘楚,而其《毛诗义类》、《毛诗说》、《郑氏笺考征》则可视为《诗毛诗传疏》之羽翼。其次,泾县胡承珙氏《毛诗后笺》专治传笺,郑笺不合传序处,广征宋元“诗经学”著作,右毛左郑之意甚明。至若总结清代毛诗成果之著,则非马其昶《毛诗学》30卷莫属。此外,考辨毛郑得失,崇毛攻郑,略嫌保守之著为《毛诗通考》,粤人林伯桐撰。 二、朱《传》派 “朱《传》派”主宋学义理,重阐发新见,疑古辨伪,涵咏诗文。朱熹《诗集传》,诗经宋学权威著作,清初以迄晚近,讨论朱《传》者名家间出,著述十数部,或采朱氏旧说,尊《诗集传》;或揭朱氏之失,别出新义。凡以朱《传》为论说对象,即使借朱以自重者亦均视为朱《传》派。 乾隆朝前,清统治者竭力提倡朱熹之学,视《诗集传》为“诗经学”正宗,然就现存“诗经学”著述考察,朱《传》派却非清代“诗经学”主流,可见,学术之发展,有其固有思路,与当政者有关,而并不以其意志为转移。虽清代“诗经学”主体特征之一即“诗经宋学式微”[2](页457)(注:洪先生以为此特征仅在清初,愚以为此特征贯穿有清一代。),然综观清代“诗经学”,朱熹《诗集传》影响又几与毛郑相埒,即便晚近今文家兴,亦并未忽视朱《传》。唯与元明“诗经学”所不同者,一味恪守朱《传》之著寥若晨星。 清初朱《传》派大抵为朱《传》作注作疏,反对汉学,承朱子疑古精神,多着力于微言大义,依据正变美刺,屡出创见新意。或有推举清初“诗经学”朱《传》一派者曰:其间佼佼者两家:孙承泽《诗经朱传翼》30卷、陆奎勋《陆堂诗学》12卷。答曰:《陆堂诗学》并非专主朱子之法,实以《集传》为主,时亦有从毛、郑及“三家诗”者,似归为兼采派更为合适(后有详论)。清中叶诗经汉学化倾向昌极一时,独宗朱《传》则在少数。讨论朱《传》者多,以桐城方苞《诗经朱传补正》8卷最为精妙。晚近已降,朱《传》派遂凋零以致衰亡,平庸之作可见,高明之著几无。朱《传》派成就最大者当属清初王鸿绪等编纂《钦定诗经传说汇纂》21卷《诗序》1卷。 三、兼采派 “兼采派”指不拘一家师法者,或兼采汉宋,或兼采古今文,不为一家之言所囿,唯真是求(兼采毛郑者,仍归为毛郑派)。此派为清代“诗经学”之代表,清初至中叶,主要汉宋兼采,晚近更有古今文兼采者。 清初兼采派名家辈出,杂采汉宋之著多不胜数。钱澄之《田间诗学》12卷、阎若璩《毛朱诗说》1卷、惠周惕《诗说》3卷、朱鹤龄《诗经通义》12卷最称力作。清中叶兼采派以《钦定诗义折衷》始,名著如翁方纲《诗附记》4卷、戴震《杲溪诗经补注》2卷,皆为代表。晚近马瑞辰博采汉宋论、广综古今文,间出己意,以著《毛诗传笺通释》,堪称兼采派集大成者也。 四、小学派 “小学派”指《诗经》文字、音韵、训诂之研究(注:谨按:此谓小学派独指诗经小学研究中之专书,本文所谓某派,均指某书,而非某人,此为本文之例,此谨说明,不赘。)。诗经小学派自清初昆山顾炎武《诗本音》肇其端,清代“诗经学”循此而获致不同于前朝之重要成就。考订文字,搜讨古音,校理词义,乾嘉已臻巅峰,后世叹为绝学。其他《诗经》著述中精研小学者无论,踵顾亭林《诗本音》之后而卓然大家者为金坛段玉裁。段玉裁以《说文解字注》30卷名世,享小学盛誉,至今不坠,而其所著“诗经学”著作2种:《诗经小学》4卷与《毛诗故训传定本》30卷,许为诗经小学派中名作。晚近诗经学因今文经学起,文字训诂,考异四家(毛、韩、鲁、齐四家之诗互正文字之著时有),以冯登府成就最高,所著有《诗异文释》6卷补遗1卷、《三家诗异文释》3卷补遗3卷、《三家诗异文疏证》2卷及《三家诗异字诂》3卷。另有李富孙《诗经异文释》16卷与张慎仪《诗经异文补释》16卷等。同时以小学闻者吴树声,著有《诗小学》30卷补1卷。 五、史学派 “史学派”指《诗经》时代史实之研究。此派最为庞杂,凡研究《诗经》社会状况者一归于此。此派关涉《诗经》之名物、制度、天文、舆地、人物、史实之类。 清初“诗经学”名物研究如:徐士俊《三百篇鸟兽草木记》1卷、毛奇龄《续诗传鸟名》3卷、王夫之《诗经稗疏》4卷、赵执信《毛诗名物疏钞》不分卷、陈大章《诗传名物集览》12卷等。清中叶则有姚炳《诗识名解》15卷,而以丁晏、焦循为著,拓堂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校正》2卷,里堂有名物研究著述4种:《陆玑疏考证》2卷、《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疏》2卷、《毛诗物名释》1卷、《毛诗草木鸟兽虫鱼释》12卷。晚近有俞樾《诗名物证古》一卷、方{J2Q406.jpg}《读诗释物》21卷、王仁俊《毛诗草木今名释》1卷等。 “诗经学”典章制度研究,清初以包世荣《毛诗礼征》10卷创获极多,清中叶有歙县朱濂《毛诗补礼》6卷,发挥毛郑训礼诸端,“此书瑕瑜互见,遗漏亦复不少,较之包世荣之书,瞠乎后矣”[2](页541)。晚近殿其后者,南海桂文灿(注:蒋秋华、王清信纂辑《清代诗经著述现存版本目录初稿》(《清代诗话知见录?附录》,台湾“中央研究院”,台湾,2002)中桂文灿生卒年误,桂氏生于1823年,卒于1884年,道光二十九(1849)年举人。),著《郑氏诗笺礼注异义考》1卷。 清代“诗经学”天文研究最精善者洪亮吉,所著《毛诗天文考》1卷,卷帙未富,然以其博闻,并采“西士之说”,故按语博瞻而精当,有朴学之风。此外,尚有焦里堂《推小雅十月辛卯日食详疏》(有1卷本与2卷本两种)、王树柟《诗十月之交日食天之细草》2卷。 清代“诗经学”舆地研究中随文作释者多,勒为专著者少。《诗经》舆地研究专著不过10种,可称者尤少,略如:焦循《毛诗地理释》4卷、朱右曾《诗地理征》7卷、桂文灿《毛诗释地》6卷、尹继美《诗地理考略》2卷图1卷、高朝璎《十五国风诗经地理之图》1卷(注:谨按:此著为高氏所著《诗经融注大全体要》(8卷)附录,有乾隆五十四(1789)年三多斋刻本。 )。 “诗经学”社会风俗、人物史实研究民国始兴,清代“诗经学”中可举出者寥寥。从历史角度立论,疑古而独抒己见之著并影响后代者有崔述《读风偶识》4卷,立论坚实。别有李超孙《诗氏族考》6卷,考氏族原本。 王绍兰《周人诗说》4卷、黄朝槐《荀子诗说笺》1卷、俞樾《荀子诗说》1卷、叶燕《读严氏诗辑》1卷等,均有论于诗经学史,诗经学史属学术史,故将此类著述归为此派,谅无不可。 六、文献派 “文献派”指对《诗经》文献整理研究,包括校勘毛诗、辑佚三家、辨伪古今文等。诗序、诗谱及诗纬研究附归此派。清人《诗经》文献研究成就胜于前人者在今文经学,三家诗学者无论辑佚,拟或校理,均超越古人,无愧当今。陈乔枞为其中最杰出者,所著《诗经四家异文考》5卷与《毛诗郑笺改字考》4卷,校辨异文,几为不刊之作。于今文三家,陈氏均有著述:《鲁诗遗说考》20卷、《齐诗翼氏学疏证》2卷叙录1卷、《齐诗遗说考》12卷、《韩诗遗说考》17卷、《三家诗遗说考》19卷。逸诗辑考者:叶酉《诗经拾遗》16卷、郝懿行《诗经拾遗》1卷及孙国仁《逸诗征》3卷。 文献派亦当包括清代“诗经学”著述之系统整理与刊布,成绩突出者:纳兰性德《通志堂经解》,收李唐至朱明“诗经学”著述11种;阮元《皇清经解》,收清人“诗经学”著述11种;王先谦《续皇清经解》,收清人“诗经学”著述26种。 七、文学派 “文学派”指以文学批评观点析论《诗经》,研究《诗经》文本审美意义,发掘诗之情韵,体味诗之声色,品评诗艺,探赜诗法。此派朱熹开其端,继起者谢枋得及文公高弟辅广。朱明此派大昌,成为明代“诗经学”一大特征,今人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一书论述甚详,此不赘。 文学派著述,于清初有王船山《诗译》1卷(一作《诗绎》),遂演序曲,《诗译》实为诗话,故近人丁福保将其编入《姜斋诗话》卷一,价值远未被重视,后将详论。同时作者尚有吴县才子金人瑞圣叹,圣叹所批《诗?小雅》4篇,邓实刻入《风雨楼丛书》,名为《唱经堂释小雅》(1卷,另有《唱经堂才子书》本、《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读《诗》之法犹如诵读唐诗,极具才人眼目。此后,有姚际恒著《诗经通论》18卷首1卷,“涵咏篇章,循绎文义”。而名著一时者方玉润,所著《诗经原始》18卷,一直被视为此派代表,主张“循文按义”,“盖欲原诗人始意也”。 八、今文派 “今文派”又称三家诗派,重在三家诗遗说之研究。有关三家诗文献整理之著、三家诗小学研究之著分别归入文献派、小学派,此处专指研究三家诗“大义”,考证家数,参校毛诗,比核异同之著。 今文派专门著述,于清初少有其人作,仅知陆奎勋有《鲁诗补亡》一编,惜未见。自中叶范家相撰《三家诗拾遗》10卷始,三家诗辑佚日益为学界重视,而范氏《三家诗拾遗》当归为文献派。研究三家诗遗说、考证三家家数之著,则仪征阮元芸台《三家诗补遗》3卷最称精详。其后,有徐璈《诗经广诂》30卷,诂训三家,钩稽剩义。而影响较大者魏源默深《诗古微》17卷,主张通经致用,深得汉代今文学精髓,至今仍为治三家诗之必读书。默深之后以今文学名者皮锡瑞鹿门著《五经通论》,中有《诗经通论》1卷,专论三家诗。此派集大成者湘人王先谦葵园著《诗三家义集疏》,极详备亦极精审,有三家诗学“鲁殿灵光”[2](页606)之誉。 清代“诗经学”流派略述如上,其中并不包括清代文集、诗话及笔记中有关《诗经》之研究,此类研究当俟日后专论。 【参考文献】 [1]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A].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C].北京:三联书店,2001. [2]洪湛侯.诗经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2. [3]戴维.诗经研究史[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4]张寿林.清代诗经著述考略(三续)[J].燕京大学学报,193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