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金银首饰,人们总将之与女性打扮、奢华财富联系在一起,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些装饰物与历史、文化、社会经济乃至于人类文明进程、精神生活之间的关系。扬之水以多年的潜心研究和丰富的著述打破人们的偏见,她的“以物见史”的研究方式在其近著《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开辟了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研究的一片新天地。而她对《金瓶梅》中名物的研究,更是同时填补文学研究和文物研究短板的跨领域研究方式。 上海书评:孙机先生在《奢华之色》的序言中说,他曾想编印一部《中国古代首饰》图录,但因为图录所涉器物的收藏单位很分散,“须组成拍摄组赴各地寻访、洽谈,争取拍出高质量的图片”,计划最终被迫搁浅。而《奢华之色》所论述的宋、元、明三朝首饰,您通过对“江南七省市及京津地区相关的博物馆逐一巡礼请益”,才能接触实物、掌握材料,能具体谈谈其中的情况吗? 扬之水:这件事有当时的各种客观原因,现在不必去说了,我想到的是另一个话题:有的事通过课题可以做得很好,或者说不通过课题就做得不好。但是,有的事通过课题那就做不好。 北大段晴教授说的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她说学术研究不要说不挣钱,反倒要靠钱来养。她说的钱还不是说国家资助,而是自己掏腰包。那么,凭什么自己掏腰包呢?就是因为出于自己的兴趣,根本不考虑其他。 不光是中国,国外也是这样,我认识一位在美国学考古人类学的年轻朋友,他从小喜欢考古,高中就去国外留学,他爸爸就跟他说,你得想好了,学人类学将来是不挣钱的。但他有这个兴趣。我印象中汉学家宇文所安说过,他爸爸曾经告诉他,他要是选择汉学,将来可能吃不上饭,但他坚持选择以汉学为业,现在也自得其乐。 学者教授在国外和其他行业像医生、律师之类比,收入也是比较低的。国内做研究也是不可能挣钱,用不着太多的人去做这件事,真正有兴趣的人去做就够了,学术研究太过职业化,就会出现很多的问题。当然,不可能大家都业余去做学术,也不是说非得有钱有闲才能去做学术,那就变成富人专属的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阔人。起码是得没有衣食之忧,不用靠学术去谋生,最重要的应该是兴趣。 对我而言,我觉得段晴说得很对。当然,这里都是指的人文社科。 上海书评:我们知道,在我国的文物研究中,首饰得不到重视,甚至不被视作古董文玩中的一个门类,但现在窖藏和墓葬中发掘出的首饰精品却又越来越多。而在欧美大博物馆里,珠宝首饰是展陈重点。在您看来,整理古代首饰,我们能够从西方学者的研究工作中学到什么?您曾远赴国外,去现场考察西方博物馆的藏品,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扬之水:我倒不是通过西方学者研究工作去看这些展览。西方学者对古希腊、罗马及两河流域都是有研究的,如乌尔王陵就是英国人发掘的。我在大英博物馆看近东文物的陈列,展板上都有背景知识介绍如出土情况等,那是因为西方学者本身对这些都是有研究的,有些金银饰品还会复原出人原本是怎么戴上的。但是中国金银首饰的出现本来很晚,汉代才开始流行,早期在中原地区就非常少见。清以前中国的金银首饰几乎就没有传世品,都是后来经过考古发现的,外国人并没有参与,所以西方博物馆里收藏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中国金银首饰,西方学者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如何穿戴。我去大英博物馆中国厅看展出的金银首饰,整体感觉是“撮堆儿”式的展览,很少有一件件展出的,都是一堆堆的,因为西方学者对它们没有研究。 话说回来,金银首饰本就不是人家的重点,他们做得较好的是外销瓷。过去咱们好多瓷器远销海外,有一阵子,十八、十九世纪的时候,欧洲还刮起了中国风。金银首饰也没出口,人家都看不到实物,拿什么去研究呢?所以西方学者对瓷器感兴趣、有研究,想知道出自哪个窑口,是怎么回事。像漳州窑,他们原来都叫汕头器,经过千方百计找窑口,才弄明白真正的产地。外销瓷国内原本是不受重视的,尤其是那些被称为汕头器的,属于制作工艺不太好、艺术水平也比较低的,一直遭到忽视,近些年因为提倡中西交流,外销瓷成为一个课题,才得到重视。原本主要就是西方人做这方面的研究。 对中国金银首饰的研究,西方学者根本就没有做。就看这次的大明展,是由梁庄王墓引起的,西方学者说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其实是因为梁庄王墓里的东西比较集中比较丰富,中国其他地区的藩王墓出土器物还多着呢,像肃王家族墓,在兰州上世纪五十年代、七十年代以及之后都做过考古工作。再有江西益王家族墓、湖北蕲春荆王家族墓,出土金银器都在各地办过大展,只不过梁庄王墓比它们都集中,特别是考古工作做得比较好,所以西方学者就关注到了。 上海书评:您的学术视野非常开阔,早年关注古诗文中的名物、唐宋士大夫生活,近年来研究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又延伸至敦煌艺术名物和佛教艺术。眼光、足迹已经从“中土”到了“西域”乃至佛教发源地——印度。我很好奇的是,除了中国这些金银首饰,中国周边地区,例如蒙古、俄罗斯、中亚、印度、东南亚,有没有同类工艺品呢?您有没有考虑过将其他国家这方面的研究纳入自己的著作之中,使之更加完善? 扬之水:对周边地区的同类工艺品,我看了好多,美国、俄罗斯、印度、印尼、斯里兰卡我都去过,它们的博物馆也拍了很多的照片,也买了好些书。这些基本上是作为自己的知识背景,让我在研究中国的东西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一些国外的东西,不是眼睛只看到中国。我是没有条件做研究的,要研究这些东西,至少得精通一门外语,最好是懂两三门外语。所以我没有这个条件,但是我把这些当作自己的知识背景,起码在脑子里多积累一些图像,像波斯的、希腊罗马的东西,在大英博物馆、弗利尔博物馆、柏林博物馆、卢浮宫、大都会这些地方都看了不少。我曾经想过,把我看到的这些照片编一本图录,也就是一本资料集。因为就算这么一本书,国内都没有,想想容易,做起来还是比较困难的。我还是发挥我的长项吧。 上海书评:研究佛教艺术,需要掌握佛教、梵文等领域的知识,但您是“半路出家”,中年以后才开始接触这些方面。白化文先生评价您是“转益多师,向我的朋友张保胜学长等位学习,钻研佛教经典,并且‘学了就用’”,您能谈谈其中的情况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