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西游记》中的民间说唱遗存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通俗唱词的大量穿插;故事情节模式化现象比较突出;民间俗语的频繁使用。这些残存的民间说唱痕迹,说明《西游记》确曾在一定程度上得力于民间说唱的孕育,或许其前身就是一种“词话”。 【关 键 词】《西游记》/通俗唱词/情节模式/民间俗语 众所周知,在《西游记》成书之前,西游故事曾以各种民间说唱和表演艺术的形式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今天所能见到的说唱、戏剧文本仍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以及《西游记平话》的某些片断等。但是,这些说唱、戏剧文本究竟对《西游记》的成书产生过多大影响,尚难以确切地论定,因为我们无法得知《西游记》的写定者是否一定看过这些说唱、戏剧文本[1]199[2]19。倒是《西游记》小说中残存的大量民间说唱痕迹,为我们提供了较有说服力的内证,即《西游记》的确脱胎于民间说唱。 《西游记》中民间说唱遗存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通俗唱词的大量穿插 《西游记》中有多达700余篇诗词韵语。其中一些诗意蕴蓄,格律工整,文人气息较浓或阐释丹道佛理的诗词,当出自《西游记》作者之手;但另外尚有大量可供演唱的俚词套语,则无疑来源于民间艺人的说唱。“李卓吾”评点本《西游记》第1回有一条批语即说:“凡《西游》诗赋,只要好听,原为口说而设,若以文理求之,则腐矣。”例如,小说第81回,孙悟空就向一群不了解其底细的和尚这样唱道: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嘑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什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懒疲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 像这样俚俗活泼、诙谐动听的唱词,显然源自于民间艺人的说唱,它酣畅淋漓地唱出了孙悟空的自负、豪迈之情。又如小说第17回,孙悟空曾对黑熊精这样说: “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之: 我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这段唱词竟长达64句,历述其造反史和英雄史。并且,悟空还不厌其烦地一再向别人自报家门,演唱其光荣历史。如第35回对银角大王唱的“家居花果山”,第52回对独角兕大王唱的“自小生来手段强”,第63回对九头虫唱的“老孙祖住花果山”,第67回对驼罗庄老者唱的“祖居东胜大神洲”,第71回对赛太岁唱的“生身父母是天地”,第86回对南山大王唱的“祖居东胜大神洲”。这些以七言为主的唱词都是代言体,词意不避重复,如第17回“自小神通手段高”与第52回“自小生来手段强”,内容就大致相同,这分明是说唱文学的遗存,不大可能出自文人作者之手。小说中还夹杂有大量咏唱神妖鏖战的俚词,如第29回八戒和沙僧双战黄袍怪: 那老怪闻言,十分发怒。你看他屹迸迸,咬响钢牙;滴溜溜,睁圆环眼;雄纠纠,举起刀来;赤淋淋,拦头便砍。八戒侧身躲过,使钉耙劈面迎来,随后又有沙僧举宝杖赶上前齐打。这一场在山头上赌斗,比前不同,真个是—— 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着头便砍;那八戒九齿钯,对面来迎。沙悟净丢开宝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来来往往甚消停。这个说:“你骗国理该死罪!”那个说:“你罗闲事报不平!”这个说:“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不干你事莫闲争!”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僧魔两不宁。 这些俚俗的唱词,往往还带有明显的套路化倾向。如第60回,悟空大战牛魔王: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 这段唱词就与上引唱词在句法上大同小异。又如第22回、33回的两段唱词: 他两个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九齿钯,降妖杖,二人相敌河岸上。这个是总督大天蓬,那个是谪下卷帘将。…… 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对面来迎。这一场好杀: 七星剑,降妖杖,万映金光如闪亮。这个圜眼凶如黑杀神,那个铁脸真是卷帘将。…… 这两段唱词也如出一辙。这种程式化的讲唱方式,其实正是民间说唱文学的一个基本特点。一个说唱艺人通常只要掌握一些基本的程式,他就可以根据人物、时空的转换,在这些基本的程式内进行词语的替换,以适应不同的故事场景。这种“程式化”和“替换律”,乃是说唱文学的基本“语法”[3]48~49。与之相应,说唱艺人还需要成套的语词构件,用于程式的组建与用语的替换。如在《西游记》中,描绘妖魔奇形怪状的俚词俗语,就有青脸红须、青靛脸、毛皮青似靛、巨口獠牙、口如钢钻、口若血盆、锯牙似凿、齿排铜板、钢牙似插钉、髭须如插箭、焦筋蓝靛手、红筋蓝靛手、眼突铜铃等。这些俚词俗语随意组合,就可以形成无数“开脸儿”,从而为描绘妖魔形象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小说中还有大量咏唱风花雪月、四时景色、水火灾害等唱词,它们虽然或为长篇,或作短章;或为篇中人物自诵,或为第三人称咏唱,但多是“程式化”的。显然,它们也是从民间说唱那里承袭而来。今天即有论者指出:“世德堂本《西游记》里的许多唱词,可能是《西游记词话》留传下来的残文,也可能是《西游记平话》里就有的,但它一定出自说唱艺人的话本,决不会出自文人的创作。”[4] (二)故事情节模式化现象比较突出 故事情节模式化,实际上也是说唱文学的一个基本特点。以研究活态的口承文学著称的美国民俗学家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指出:“人们只要通读一国的口承史诗集便不难发现,相同的主要事件和描绘俯拾皆是。”这些“相同的主要事件和描绘”,可称之为“主题”或“故事模式”。一个“歌手”在学艺的过程中通常需要习得一定数量的“故事模式”,才能顺利地从事说唱表演。当然,他在袭用某一故事模式时,也并非一成不变,往往会在局部或细节方面灵活地推陈出新[3]97,151。洛德所说的这种情形,在《西游记》中就有突出的表现。唐僧师徒在取经途中的历险故事,就是运用一个大体相近的模式加以演说的: 师徒四人途径某地→某地妖魔捉住唐僧,或欲吃其肉,或逼其成亲→孙悟空斗败妖魔,救出唐僧→又到某地→某地妖魔又捉住唐僧…… 演说者只是在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遭遇的魔怪,以及降魔捉怪的手段、细节上进行一些变易。有时,就连一些手段、细节,也是反复袭用。 例如,孙悟空与二郎神、与牛魔王前后两次赌赛变化之术(见第6回和61回),就明显类同。孙悟空为逃避二郎神的追捕,一会儿变成麻雀、大鹚老,一会儿又变成鱼儿、水蛇和花鸨;二郎神则针锋相对,或变成饿鹰、大海鹤,或变成鱼鹰儿和灰鹤。后来,牛魔王为逃避孙悟空的追捕,也是一会儿变成天鹅、黄鹰、白鹤,一会儿又变成香獐、金钱豹和人熊,而孙悟空也是针锋相对,或变成海东青、乌凤、丹凤,或变成饿虎、金眼狻猊和赖象。略显不同者,孙悟空与二郎神是一个逃,一个追;而牛魔王对付孙悟空,则是一边逃,一边反扑。又如,孙悟空与妖魔斗法时,曾不止一次地钻入妖魔腹中,像黑熊精、黄眉怪、地涌夫人、铁扇公主、狮陀洞老魔、蟒蛇精等,都因此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虽然孙悟空在运用这种钻肚皮战术时,也会随机应变,但是基本套路一致。 其他如莲花洞(见第32—35回)与狮陀洞(见第74—77回)两处降妖,在故事情节乃至细节上也颇多类同之处:(1)莲花洞功曹传信与狮陀洞长庚传信很相似,行者与功曹调笑及行者变小和尚与长庚调笑亦类似;(2)八戒见悟空会功曹后回来假作掉泪,八戒就嚷分行李散伙,这与狮陀洞时八戒见悟空被大魔吞去,嚷着要分行李散伙,也大体相似;(3)八戒被捉,金角大王说八戒没用,八戒说没用的放了吧,但银角大王要把他放入池塘,以浸退毛衣,盐醃晒干,天阴下酒,八戒说“撞着个贩醃腊的妖怪了。”后来在狮陀洞二魔捉住八戒,老怪说“这厮没用”,八戒也说“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吧”!但三魔头建议水浸、退毛、盐渍、晒干,等天阴下酒,八戒也说“撞见那贩醃的妖怪也”。(4)行者被葫芦装进,骗出,狮陀洞时则被装进阴阳二气瓶,行者钻透阴阳瓶体。(5)银角大王死了,金角大王大哭,八戒多嘴,金角要蒸八戒,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弥陀佛!是那位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小妖道:“将他皮剥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后来在狮陀洞,二怪也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 这些类同、袭用现象,主要是由于说唱文学因循某些基本模式演说故事造成的。《西游记》的长处乃在于老套后边跟着来的是新故事,而具体的细节描绘和科诨玩笑等又不时变换,所以即使模式相近,仍能翻新出奇,引人入胜。 (三)民间俗语的频繁使用 《西游记》还频繁使用了丰富多彩的民间俗语。据笔者统计,将近200条。这些俗语既新鲜活泼,又富有理趣,散发着浓郁的乡土生活气息。它们似乎也可以作为《西游记》脱胎于民间说唱文学的一个旁证。请看下列各例: 1.崩、芭二将道:“大圣在天宫,吃了仙酒仙肴,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大圣道:“你们就是‘亲不亲,故乡人’。……”(第5回) 2.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第12回) 3.三藏闻言,点头夸赞:“正是:‘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第15回) 4.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什么亲耶?”行者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第40回) 5.行者笑道:“说那里话?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上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象我们这行脚僧,才是真贫哩。我和你换换,我和你换换。”(第73回) 6.八戒听见笑道:“哥啊,常言道:‘说谎不瞒当乡人。’就来弄虚头捣鬼!怎么说降了妖精,就抬轿来送师父,却又来叫战,何也?”(第76回) 7.行者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什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第81回) 这些俗语就娓娓地道出了世俗生活中的世故人情,让人听起来颇为亲切、自然。又如: 1.行者笑道:“你原来没眼色, 认不得人。俗语云:‘尿泡虽大无斤两,秤铊虽小压千斤。’他们相貌,空大无用……”(第31回) 2.行者暗想:“常言道:‘乍入芦圩,不知深浅。’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第32回) 3.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第54回) 4.八戒道:“你好痴哑!常言道:‘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几把是!”(第55回) 5.八戒点头道:“我理会得。但你去,讨得讨不得,次早回来,不要弄做‘尖担担柴两头脱’也。”(第57回) 6.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第59回) 7.老妖问先锋道:“这些和尚打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帅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第86回) 8.行者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第75回) 这些俗语都是对世俗生活经验的总结和概括,能给人丰富的智慧启迪。其中,尿泡、秤铊、芦圩、簸箕、细柳斗、干鱼、尖担、五谷、鱼篮等等,都是乡村生活中常见的物事,可见这些俗语都是从乡村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不难想见,当年艺人在说唱西游故事的时候,将这些活在人们口头上的俗语,随手拈来,评事论理,肯定会博得老百姓们的会心一笑,从而无形中增加了说书的吸引力。 类似的俗语,还有很多。诸如: 1.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第8回) 2.行者道:“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第18回) 3.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第23回) 4.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第28回) 5.那大圣编成的鬼话,捏出的虚词,泪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无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朝认亲,怎不回来?……”(第31回) 6.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悟空)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第61回) 7.孙悟空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鹐了眼睛。”恨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第61回) 8.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第61回) 9.八戒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第72回) 《西游记》在运用这些俗语时,相当灵活自如、贴切自然,既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和趣味性,又增添了语言的乡土气息和生活实感。从语源上说,这些俗语显然植根于民间的文化土壤,来自于下层民众的口头创作。如果我们将俗语的运用与上文所说的唱词的穿插、情节的类同等现象结合起来看,那么也可以说这些俗语乃是民间说唱西游故事的产物。 总之,《西游记》中通俗唱词的大量穿插,故事情节的类同、袭用及民间俗语的频繁使用等,都较有力地证明了它的确曾在一定程度上得力于民间说唱的孕育。所以,有人认为“《西游记》的前身可能是词话”,或“是宝卷之类的说唱文学”[4];“在《西游记》的成书史上,词话本应该是有的,或者说,曾经出现过词本的可能性是很大的”[5]。 收稿日期:2006—09—13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基金项目(2005037171),广东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规划项目(03SJA750004)。 【参考文献】 [1]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 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 程毅中,程有庆.西游记:版本探索[J].文学遗产,1997(3):80. [5] 吴圣昔.西游新考[EB/OL].2002—04—18.http://www.xyjg.com.^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