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斯梅尔•卡达莱(Ismail Kadaré, 1936-)的名字,我是早早就听闻了的。在阿尔巴尼亚还被中国人称为“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的那个时代,我的印象中,他就是“山鹰之国”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得到过他们的领袖人物恩维尔•霍查的赞扬。后来,中国“文革”结束,开始改革开放,中阿关系不再是“兄弟般”的友谊,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那么关注阿尔巴尼亚文学了。很自然地,文学家和爱好者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意识流、存在主义文学、新小说、荒诞戏剧、黑色幽默、拉美文学爆炸等西方现当代的主流文学上,卡达莱的名字则渐渐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淡出。 直到新世纪,我们方才得知,这位大名鼎鼎的伊斯梅尔•卡达莱,目前已经居住在西方,准确地说常常在法国,而他的作品则早就在全世界传播开了。 卡达莱的文学生涯,几乎就是阿尔巴尼亚当代历史的一个缩影。他生于阿尔巴尼亚南部靠近希腊边界的小山城吉罗卡斯特,童年时代经历了法西斯意大利和纳粹德国的占领。二战结束后,他先在地拉那大学历史系读书,后赴莫斯科留学,在苏联的高尔基文学院深造,同时掌握了俄文和法文。60年代苏阿关系破裂,卡达莱回国,在多家报刊当编辑,并写作诗歌。 卡达莱以他的长诗《群山为何沉思》(1963)《山鹰高高飞翔》(1966)和《六十年代》(1969)而成为当时国内诗坛的大名人。70年代后转入写小说,同时也写散文、诗歌、儿童文学和戏剧剧本。著作有《亡军的将领》(1967)、《婚礼》(1968)、《城堡》(1970)、《石头城纪事》(1971)、《伟大孤寂的冬天》(1973)、《南方之城》(1968)、《三孔桥》(1978)、《破碎的四月》(1978)、《梦幻宫殿》(1981)、《谁带回了多伦蒂诺》(1986)、《H档案》(1989)、《音乐会》(1989)等。 1990年10月,阿尔巴尼亚政局激烈动荡之际,卡达莱获得法国政府的政治庇护,移居巴黎,并很快开始用法语写作。2005年,卡达莱获得了首届英国布克国际文学奖。 卡达莱后来的作品,我都是从法国的Fayard出版社的目录上了解到的。它们有《金字塔》(1992)、《长城》(1993)、《影子》(1994)、《都城十一月》(1998)《四月冷花》(2000)、《候鸟之飞》(2001)、《鲁尔•玛兹雷克的生活、游戏与死亡》(2002)、《阿伽门农的女儿》(2003)、《事故》(2008)、《错宴》(2009)等。他的《文集》从1993年起陆续出版,目前已经出版到了第13卷。 作为中国读者的我,已经接连读到了《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和《梦幻宫殿》的中译本。我为他的写作所震惊。一个阿尔巴尼亚作家,能那么自然地赢得世界各地的读者,自有他的特色所在。而在我看来,正是对专制社会的讽刺和批判、对祖国文化的有意识继承和发扬,对各种文学手法的大胆尝试和实践,造就了卡达莱这样的一个文学伟人。 二 《错宴》(2009)几乎可说是卡达莱作品最有特色的一部。 小说的情节很是复杂: 大古拉梅托大夫是阿尔巴尼亚吉罗卡斯特市(这正是作者卡达莱的家乡)的著名外科大夫,比另一个叫小古拉梅托的外科大夫还要有名。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的战车开到吉罗卡斯特市时,占领军指挥官弗里茨•冯•施瓦伯上校让手下人告诉古拉梅托大夫,说他要见大夫一面。古拉梅托大夫和弗里茨是早年在德国留学期间的同学,是“比兄弟还要亲”的朋友。得知讯息,古拉梅托大夫就邀请弗里茨来他家吃晚宴,于是,这位弗里茨上校就带着军官和士兵,带着鲜花和香槟酒来前赴宴。 但是,在这一天的晚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说并没有描述,谁都不知道。晚宴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弗里茨释放了被逮捕的阿尔巴尼亚人质,化解了当时一触即发的杀戮危机。 阿尔巴尼亚解放后,人们对当年晚宴中的种种谜团提出了质疑。终于,当局下了逮捕令,把古拉梅托大夫抓进了监狱,让他交代跟德国军官之间的猫腻,调查他是否有变节叛国的罪行,甚至还怀疑他跟国际上著名的反共大阴谋有关。预审法官沙乔•梅兹尼为了一己的利益,也为了讨好上级,更为了一种泄私愤的嫉妒心理,拼命地变态地折磨古拉梅托大夫。 最后,当斯大林去世的消息传来,沙乔•梅兹尼见自己的目的无法达到,便丧心病狂地杀害了古拉梅托大夫。 而那次晚宴,始终是一个谜…… 读完小说,给我一个直接的印象是;我好像在读卡夫卡的作品。记得,卡达莱的另一部小说《梦幻宫殿》总是让我联想到卡夫卡的《城堡》,两者不约而同地描绘出了荒诞世界的那种荒唐象征。而这部《错宴》,则让我莫名地想到卡夫卡的另一部杰作《审判》,正是一种无常、无解的谜一般的氛围,一种无情、无形的命运之神,让一个清白无辜者无端、无奈地一步步地走向规定的死亡。 《错宴》一作的精神和文化价值体现在多方面。 首先,《错宴》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专制者,这一专制的具体表现,正如奥威尔笔下的《动物农庄》、《一九八四》中的描写,既是纳粹德国的战争屠杀、又是斯大林式的荒谬统治,更是与高高在上的专制者同流合污的各层次官吏的“帮凶”行为。小说中,那几个法官就是这样的代表,尤其是从苏联的秘密警察学校毕业的沙乔•梅兹尼法官。沙乔为了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为了自己能压住古拉梅托大夫一头,为了洗清自己面对一个外科兼妇科大夫时感受的屈辱,为了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一心置古拉梅托大夫于死地。就这样,无论沙乔代表了哪一个制度,哪一个政府,哪一种主义,社会中只要有沙乔这样的人在,古拉梅托大夫就不幸了!正如我们读雨果的小说巨著《悲惨世界》,社会中只要有沙威警察在,冉阿让就将不幸了! 其次,《错宴》营造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故事氛围,大古拉梅托大夫邀请了弗里茨•冯•施瓦伯来自己家赴宴。但在宴会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说不上来。在古拉梅托大夫看来,应邀来赴宴的那位弗里茨•冯•施瓦伯上校,已经不再是多年前大学同学的样子,一身军装,改变了他的外表,满脸的伤疤则改变了他的面容,还有那口罩,那变调的嗓音……但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象启发下,他依然认为对方仍然是他的老同学。其实,面前的那个德国军官本来就不是早先的那个弗里茨,而是冒名顶替的克劳斯•汉普夫了。 为了营造这种神秘的氛围,小说作者又一次借用了阿尔巴尼亚传统的“Bessa”说法和杜卡金法典。“bessa”,在阿尔巴尼亚语中意为“真诚”,特指一种“真心待客”的古老风俗,它指的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伤害做客之人,哪怕他是交战中的敌国之人,或是有世仇的敌对家族之人。读者在卡达莱的不少作品中已经读到过对它的精彩描述了,例如在《破碎的四月》中。而颇有传统的杜卡金法典,则把“bessa”的地位从传统几乎改变成了“法律”。正是“Bessa”法则和杜卡金法典,让古拉梅托大夫的邀请和那位德国军官的赴宴有了正当的理由。 另外,在小说中,我们还看到了阿尔巴尼亚传统文化的其他各种痕迹,如瞎子维希普(几乎就是荷马的再现)的说唱,如夏妮莎洞穴的传说。最令人震惊的是,小说甚至把故事之谜落实到了“死者赴宴”这样一个传说故事上: 这故事一代一代传下来,以寓言和摇篮曲的形式,哄小孩子睡觉,故事讲到,房屋主人为遵守一份必须邀请某陌生人来赴宴的契约,把此事嘱咐给了儿子,还让他带上请柬。但这小子,走在寻找陌生人的路上时,突然被沿着墓地的荒芜凄凉的道路吓坏了,便把请柬从墙头扔进墓地,并拔腿就在黑暗中逃走,却不知请柬落在一座坟墓上。回到家里后,他对父亲说:我满足了你的心愿,父亲,而就在这时候,死神出现在他们家门口,手中捏着那封信,把前来赴宴的宾客连同东道主吓了个半死:你不是邀请我了吗?我这就来了!别拿这副模样瞧我! 说到小说的题目“错宴”,我理解,指的是一个“错误”的宴会,被占领者古拉梅托大夫不本来应该邀请占领军指挥弗里茨•冯•施瓦伯上校来自己家吃晚宴。这是一个政治立场的错误,时间和地点都错了。但,“Bessa”和杜卡金法典使得“错误的邀请”的理由得以成立。显然,所谓政治上的错误,在文化传统的理由面前不免显得软弱无力了。 “错宴”,也指“阴差阳错”的宴会,赴宴者其实并不是古拉梅托大夫的那位老同学,而是一个冒名顶替者。大夫受骗了。“Bessa”和杜卡金法典在一个纳粹军官的阴谋前,倒又显得自己的无力了。 “错宴”,也指“错综复杂”的宴会,大夫家中有过宴会,但谁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说不清楚,旁人尽管有种种的猜测和传言,有的说这是一次“耻辱之宴”,有的则说是一次“复活之宴”。但事实,也仅仅只是,他家一晚上灯火通明,有电唱机播送的音乐声飘出来,有酒杯的碰杯声传出来……其余的,全都是谜。尽管在后来,人们从各个方面补充了关于晚宴的信息,但依然无法给出清晰的谜底。 “错宴”,当然也可以指命运“错上加错”的错误安排,对原本的“阴差阳错”,新制度却要追根寻源,结果错上加错,一步步把古拉梅托大夫逼上死路。古拉梅托大夫的死,当然是追随斯大林政策的战后新制度的错,也是早先德国占领军的错,更是阿尔巴尼亚人自己与自己窝里斗的错,总之,是社会制度、风俗习惯、文明传统的错。 高明的是,作者卡达莱并没有太过仔细地去挖掘这错误的原因,而是巧妙地把笔锋一转,又说到了那个众所周知的传说: 当年,他祖母为哄他入睡,曾给他讲过死人闹误会应邀出席晚宴的故事,而他,就像别的小男孩,常常自告奋勇地充当信使角色,如故事中讲的那样,把父亲给他的请柬转给第一个见到的人。 由于他只认识瓦西里科伊这样一个墓地,他就想象自己正沿着它跑,像故事中讲到的一样。他害怕,他的心擂鼓一般地狂跳,他没有继续走下去直到遇上一个路人,而是把胳膊伸进墓地的栅栏中,把请柬一扔了之。跑开时,他回头一望,刚好看到请柬落在一方白色的坟墓上。 既然谁的错都不是,那么,干脆就是古拉梅托大夫自己的错好了。而这,是每个孩子都会犯的错。 作为小说家的卡达莱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把制度的错幽默地转化为了一个很自然的错,连牺牲者都觉得自己无法避免的错,因为,那个“错”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是命运加在他的头上的。这与卡夫卡的《审判》确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正因为如此,读者会越发地感觉那不是古拉梅托大夫的错,这种荒谬的感觉,恐怕是任何的客观评论和理性分析都说不清楚的。作品的魅力就在与此,卡达莱想做到的就在于此。 大古拉梅托大夫临死前,脑子里产生了“第二个幻象”: 现在,已经不再是六岁的古拉梅托在那里奔跑,手里捏了一份请柬,而是另一个,曾经活过,从此死去,很久以来就躺在坟墓中。在他的一个噩梦中,他看到的自己正是这个样子。悬在他之上的,是那块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姓名,不远处,则是那道铁栅栏。 栅栏的空当,一只优雅的女人手,流线型的手指,戴了一枚镂花戒指,松手扔下了一份请柬。请柬忧伤地飘落,然后落在他的坟墓上。 看来,这样的错误命运还将继续下去,继续落在后人的身上…… 小说《错宴》还有一个描写上的精彩之处,就是把主要人物的命运和性格写成分裂和矛盾的两个人。似乎是为了体现命运的无常,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大古拉梅托大夫身边总是拖带着小古拉梅托大夫(他们俩后来甚至还被警察的手铐铐在一起);弗里茨•冯•施瓦伯上校则跟克劳斯•汉普夫令人难辨真假,口罩底下,谁都不知道真面目;即便是那个刽子手法官沙乔•梅兹尼,也总是有另一个法官阿里安•齐乌在身边相伴。最后,为了跟那个德国来的法官形成某种平衡,作者又让一个苏联法官坐飞机前来破案。这些或形影不离、或相互对立的“双重人物”,其实也是“错宴”、“错误命运”的象征。 随便提一句,小说的题目法语本译成为“Le dîner de trop”,意思是“多余的那次晚宴”。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双重人物”中的那另一个,也完全是多余的,是命运所强加给的错误安排? 卡达莱是小说家,也是诗人,在《错宴》这部小说中,我们也不时地能看到诗意的火花、韵律的碰撞。那位在街头说唱的瞎子维希普,可以被看成作者的代言人,他是作者卡达莱的影子。他的几句诗歌,一下子就点穿了“错宴”的实质: 古拉梅托,德高望重的大夫, 魔鬼有一天把你降服: 安排了一次盛大的晚宴, 带有美妙的音乐和辉煌的灯烛…… …… 大夫,你干了什么,在过去的那一晚? 你邀请了一具尸体来赴宴…… 他不必有眼睛,因为作者卡达莱早已把自己的嘴借给了他,让他说出卡达莱的所见所思。 三 我之所以翻译《错宴》,原因其实很简单。 卡达莱近年来一直住在法国,作品几乎全部翻译成了法语,在巴黎的Fayard出版社出版。这次广州的花城出版社打算出版卡达莱的作品,也希望从法译本转译。当时,花城出版社的编辑通过东欧文学的专家高兴先生找到我,希望我能翻译一部卡达莱的作品。 高兴先生是我的同事,我刚刚读了他翻译的《梦幻宫殿》,并有感而发地写了一篇书评文章《梦幻宫殿——梦幻城堡?》,发在《中国图书商报•阅读周刊》上。对我的同事、朋友高兴先生介绍的翻译事宜,我当然欣然答应。 正巧,我2010年去法国访问时,认识了法国小说家艾里克•法伊(Eric Faye),得知他向来很关注伊斯梅尔•卡达莱,在1990年代初就开始发表与卡达莱的对话集,后来又在法国出版卡达莱的翻译作品时做了很多工作,最近特地为出版的卡达莱《文集》写前言,需要说明的是:他不是为整个文集写一篇前言,而是为每一卷分别写一篇前言。 我在与艾里克•法伊的两次见面时,都谈论到了卡达莱。我们之间在巴黎的谈话,尤其是艾里克•法伊有关卡达莱的解释,对我翻译这一部《错宴》无疑有不少的帮助。与艾里克•法伊的交往,让我对卡达莱的作品倍感亲切。 我是在2010年秋冬季节赴法访问期间翻译的《错宴》。四个月的访问,日程安排得很紧凑。其中第一个月,我忙着见人,见作家和出版人,其中包括艾里克•法伊,同时见缝插针地在图书馆和住地翻译《错宴》。第二个月,我夫人去了法国,我陪同她在法国和欧洲的四处转悠,旅游时始终带着那本《错宴》。第三个月,我忙于两本书的翻译和校订,其中就包括《错宴》。最后一个月,我基本上在南方美丽的普罗旺斯小城阿尔勒的翻译学院度过。在那里的图书馆里,我一边指导几个中国和法国青年翻译者做翻译工作,一边忙着开始了对《错宴》初稿的校改。 圣诞之前回国后,因忙于他事,就把《错宴》的再次校改工作往后拖了,同时也希望能趁机让译文稍稍“冷清”一段时间,之后能再以更冷静的眼光来修改。2011年2月份,我又从头到尾对《错宴》做了两次修改,这才交稿。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译文实际上是法译本的转译,在翻译时尽管时时揣摩作者的愿意,但有时候很难辨识其“庐山真面目”,只能根据我的理解和推论,尽力而为地去忠实阿尔巴尼亚语的“原文”。 总之,译文已经出版,其文学性和可信性如何,就只有请读者尤其是方家来判定了。 是为序。 作者:余中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