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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无名的哀诗》赏析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郑永晓 参加讨论

     一个抬轿子的人,
     于新秋的好早晨,
     忽然间睡着不醒。
     这原极寻常,
     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
     好身分的人们
     尚且脚接着脚的走了;
     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
     从纸上给我们的报告,
     至少三个零位以上的数目:——
     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
     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
     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
     所谓上帝底儿子,
     不幸兄弟们,
     竟这样断送光荣的一生!——
     也一晃眼的过去了,
    还当这是很小小的一个数。
     至于像你这样好福气的:
     当然没有人哭,
     没有人怜惜;
     更谁来追悼你!
     只说死是该的J
     我反在这里叽咕着不休,
    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
    人家怎不说是痴子?
    只是两三个月过的快,
    痴的我呢,还是痴着。
    这么,那么一回事,
    仿佛打上牢牢不可灭的印子,
    既洗刷也不掉!
    今天——我做无名的诗,
    来吊这无名的你!
    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
    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
    在街上,在水边,
    也在高高的山上。
    毒热的火龙烤着头,
    哪里有你底伞?
    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
    哪里有你底鞋子?
    说你原是抬轿的;
    怕道生来就如此,
    你又何妨坐坐轿子!
    再若说有渺渺冥冥,
    触不着听不到看不见的运命爷,
    他来管着这些个;
    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废话不消说了,
    你底一生的确做了轿夫。
    我唠唠叨叨讲我底梦,
    你未必能来听见。
    时间底机轮又无从使他倒旋。
    不知是谁决定的?
    但决定了的事,
    谁说诅也有甚用处?
    看你流了大半世的汗,
    跑了大半世的腿,
    挣些银的铜的纸的片子,
    来支持你做牛做马的生涯。
    终久——生命也跑掉了,
    生涯也结了!
    艰辛以外,恐怕未见还有别的!
    那么!世上,
    你同时底同伴们所说的:
     美善和爱底人生,
     像花底开着,水底流着;
     有古今来底诗人—— ! ”
    神底自然底颂扬者——
     流着涎尽去羡着;
     歪着眼尽去赏玩着。
     在可怜惜的你底一生里,
     又显出怎样一个颜色呢?
     只有光,只有花,只有爱吗?
     我想不见得如此吧!
     我想你毕生, 。
     决没功夫去感受这些奇迹;
     告诉你也摇着头的不懂;
     懂了也摇着头的不信啊!
     人生底样子,
     在谁们心里,现出谁们底神气。
     爱他,怒他,漠然对他;
     随着你我解释他底意义。
     把东一块西一块的在世间,
     生来没有整个儿的自己。
     “你底就是我底”,①
     把旧瓶装进了新酒哩!
     尽着我胡想吧!
     拿一壶烧酒,.
     瞳得朦胧醉了,
     也能得到他底辛苦底安慰:
     比较我们心灵上底狂喜,
     可当真减少了一些?
     。
     他诚然是飘摇着,
     在“狗的生活”里挨着活着;
     但所谓“有所为”的人们,
     怕道就清清切切地,
     跨着生命上底步履。
     况且“生”底电火一撤,
     世界上固然不见了他,
    几时见了我们?
     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
     一样——真真的一样,
     长上青草了!
     一堆儿去了!
     “你莫再絮烦,
     看看这不是已把不自然底结果,
     完完全全的转了过来。
     这一出绝妙的把戏,
     在老式的舞台上续续串着。
     经验的人也太多了,数不尽了,
     可惜,他们现在不能告诉你。
     但是不要忙呵!
     迟早来了,总可以看见的;
     你可莫再烦絮!”
    ①此语见《儒林外史》第十二回。
     【赏析】轿夫在中国漫长的旧社会中,即使不是被视为最低贱的人,其社会地位也不比街头乞丐高多少。那么理所当然,一个轿夫的死,也就如同一条猫狗一般,是最自然、最无需引人注意的小事一桩罢了。古往今来,为轿夫之死痛惜、哀伤而流泪的人可谓鲜矣。而俞平伯,中国新诗的开拓者之一,在20年代初,就将写作的焦点对准了轿夫,写下了一篇饱含泪水的诗作《无名的哀诗》,感情真挚,.痛彻肺腑,至今读来,仍令人荡气回肠,哀叹 不已。
     此诗见于俞平伯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冬夜》自序曾经说:“人生譬是波浪,诗便是那船儿。”因此,他曾经以倡导平民诗为己任,约作于同时的长篇诗论《诗底进化的还原论》,更提出“平民性是诗底主要素质”,“我们要作平民的诗,最要学的是实现平民的生活”。《无名的哀诗》正是这一理论指导下结出的硕果。
     全诗以轿夫之死为发端;“一个抬轿子的人,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间睡着不醒。这原极寻常,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的确,人总是要死的,身份不凡的高等人尚且脚接着脚地走了,何况一个穷愁潦倒的轿夫呢。然而一个侍奉别人一辈子的轿夫就这样走了,“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等等一切被压迫、被奴役的劳苦大众们,就这样成千上万地走了,他们果真就像“好身份的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真像猫狗一般的死”吗?诗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尽管没有人哭,没有人怜惜,诗人自己却要“陪些没来由的眼泪”,两三个月过去了,还依然“痴着”,并做“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
     作品进而回忆轿夫那辛劳的一生。夏季,酷热的火龙烤着你的头,哪有你的伞;冬季,冰雪刺骨,淹没脚踝,又哪有你的鞋!“流了大半世的汗,跑了大半世的腿”,挣的那些纸片子,不过是支撑着你继续当牛做马罢了,终于。连这牛马也做不成了。你这一生,除了艰辛以外,难道还有别的?。 写至此处,轿夫凄惨的一生描述殆尽。几于无话可说时,诗人却又笔锋一转,将轿夫同类所说的美善和爱的人生描述了一番。但这所谓美善和爱的人生与轿夫的感受又何等遥远,他怎么能够听懂,听懂了也不信啊。这种不同阶层之人所具有的不同感受从侧面衬托出轿夫一生的可怜。诗的最后以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同归黄泉的必然归宿煞尾,指出人生如舞台之转换,揭示了高贵的人死后并不高贵,而低贱的人死后也并不低贱的道理,将轿夫的死上升到哲理的高度。
     作为一首长诗,全篇结构回环往复,层层递进,颇显作者之匠心。作品由轿夫之死,写到千百万被压迫者的死;又由轿夫死后无人哀痛,作者作无名哀诗的缘由,回忆轿夫那辛酸的一生;再进而将轿夫对人生的感受与所谓“好身份的人”作比较,从心理感受上反衬轿夫之悲惨;最后则从哲理角度探讨人生之真谛。读来令人由哀叹、震惊,进而激愤扼腕,又归结为无尽的沉思。凄惨愁绝,感人心魄,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作品通篇浸淫着作者的满腔愤激之情,却以近乎冷酷的笔法出之。如首段称轿夫的死“这原极寻常”,“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第三段说诗人自己“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所写的诗也不过是“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这种正话反说,怒极而笑的笔法,使得全诗更显得深沉、哀婉。而其遣词造句时又常用反衬对比的手法,如首段称轿夫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问睡着不醒”,“好早晨”与“睡着不醒”反差强烈。轿夫死了,还说是“像你这样好福气的”,“福”在何处?“好”在何处?如果说有,那就是以后再不用抬轿子了,则其生时之无福自不待言。“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则又对比 鲜明,读后令人血脉贯张,悲愤难忍。既然为同类,相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又何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弯腰驼背,喘吁吁在下抬着人走!这世道何以如此不公平?终于诗人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针对那些叫嚣“运命爷”掌管人之命运的奇谈怪论,发出了激愤的吼声:“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运用叠句和排偶手法是本诗的又一艺术特征。“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三幅惨不忍睹的画面一字排开,节奏紧促,在感觉上给人一种遍地流民饿殍的景象,感染力极强。又如。“毒热的火龙烤着头,哪里有你底伞?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哪里有你底鞋子”,一句势铿锵有力,极简练地勾勒出一幅轿夫一年四季迫于活命而劳累奔波的画卷。说明俞平伯的早期诗作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平。
    
    原载:陆永品主编《俞平伯名作欣赏》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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