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抬轿子的人, 于新秋的好早晨, 忽然间睡着不醒。 这原极寻常, 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 好身分的人们 尚且脚接着脚的走了; 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 从纸上给我们的报告, 至少三个零位以上的数目:—— 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 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 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 所谓上帝底儿子, 不幸兄弟们, 竟这样断送光荣的一生!—— 也一晃眼的过去了, 还当这是很小小的一个数。 至于像你这样好福气的: 当然没有人哭, 没有人怜惜; 更谁来追悼你! 只说死是该的J 我反在这里叽咕着不休, 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 人家怎不说是痴子? 只是两三个月过的快, 痴的我呢,还是痴着。 这么,那么一回事, 仿佛打上牢牢不可灭的印子, 既洗刷也不掉! 今天——我做无名的诗, 来吊这无名的你! 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 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 在街上,在水边, 也在高高的山上。 毒热的火龙烤着头, 哪里有你底伞? 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 哪里有你底鞋子? 说你原是抬轿的; 怕道生来就如此, 你又何妨坐坐轿子! 再若说有渺渺冥冥, 触不着听不到看不见的运命爷, 他来管着这些个; 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废话不消说了, 你底一生的确做了轿夫。 我唠唠叨叨讲我底梦, 你未必能来听见。 时间底机轮又无从使他倒旋。 不知是谁决定的? 但决定了的事, 谁说诅也有甚用处? 看你流了大半世的汗, 跑了大半世的腿, 挣些银的铜的纸的片子, 来支持你做牛做马的生涯。 终久——生命也跑掉了, 生涯也结了! 艰辛以外,恐怕未见还有别的! 那么!世上, 你同时底同伴们所说的: 美善和爱底人生, 像花底开着,水底流着; 有古今来底诗人—— ! ” 神底自然底颂扬者—— 流着涎尽去羡着; 歪着眼尽去赏玩着。 在可怜惜的你底一生里, 又显出怎样一个颜色呢? 只有光,只有花,只有爱吗? 我想不见得如此吧! 我想你毕生, 。 决没功夫去感受这些奇迹; 告诉你也摇着头的不懂; 懂了也摇着头的不信啊! 人生底样子, 在谁们心里,现出谁们底神气。 爱他,怒他,漠然对他; 随着你我解释他底意义。 把东一块西一块的在世间, 生来没有整个儿的自己。 “你底就是我底”,① 把旧瓶装进了新酒哩! 尽着我胡想吧! 拿一壶烧酒,. 瞳得朦胧醉了, 也能得到他底辛苦底安慰: 比较我们心灵上底狂喜, 可当真减少了一些? 。 他诚然是飘摇着, 在“狗的生活”里挨着活着; 但所谓“有所为”的人们, 怕道就清清切切地, 跨着生命上底步履。 况且“生”底电火一撤, 世界上固然不见了他, 几时见了我们? 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 一样——真真的一样, 长上青草了! 一堆儿去了! “你莫再絮烦, 看看这不是已把不自然底结果, 完完全全的转了过来。 这一出绝妙的把戏, 在老式的舞台上续续串着。 经验的人也太多了,数不尽了, 可惜,他们现在不能告诉你。 但是不要忙呵! 迟早来了,总可以看见的; 你可莫再烦絮!” ①此语见《儒林外史》第十二回。 【赏析】轿夫在中国漫长的旧社会中,即使不是被视为最低贱的人,其社会地位也不比街头乞丐高多少。那么理所当然,一个轿夫的死,也就如同一条猫狗一般,是最自然、最无需引人注意的小事一桩罢了。古往今来,为轿夫之死痛惜、哀伤而流泪的人可谓鲜矣。而俞平伯,中国新诗的开拓者之一,在20年代初,就将写作的焦点对准了轿夫,写下了一篇饱含泪水的诗作《无名的哀诗》,感情真挚,.痛彻肺腑,至今读来,仍令人荡气回肠,哀叹 不已。 此诗见于俞平伯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冬夜》自序曾经说:“人生譬是波浪,诗便是那船儿。”因此,他曾经以倡导平民诗为己任,约作于同时的长篇诗论《诗底进化的还原论》,更提出“平民性是诗底主要素质”,“我们要作平民的诗,最要学的是实现平民的生活”。《无名的哀诗》正是这一理论指导下结出的硕果。 全诗以轿夫之死为发端;“一个抬轿子的人,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间睡着不醒。这原极寻常,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的确,人总是要死的,身份不凡的高等人尚且脚接着脚地走了,何况一个穷愁潦倒的轿夫呢。然而一个侍奉别人一辈子的轿夫就这样走了,“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等等一切被压迫、被奴役的劳苦大众们,就这样成千上万地走了,他们果真就像“好身份的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真像猫狗一般的死”吗?诗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尽管没有人哭,没有人怜惜,诗人自己却要“陪些没来由的眼泪”,两三个月过去了,还依然“痴着”,并做“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 作品进而回忆轿夫那辛劳的一生。夏季,酷热的火龙烤着你的头,哪有你的伞;冬季,冰雪刺骨,淹没脚踝,又哪有你的鞋!“流了大半世的汗,跑了大半世的腿”,挣的那些纸片子,不过是支撑着你继续当牛做马罢了,终于。连这牛马也做不成了。你这一生,除了艰辛以外,难道还有别的?。 写至此处,轿夫凄惨的一生描述殆尽。几于无话可说时,诗人却又笔锋一转,将轿夫同类所说的美善和爱的人生描述了一番。但这所谓美善和爱的人生与轿夫的感受又何等遥远,他怎么能够听懂,听懂了也不信啊。这种不同阶层之人所具有的不同感受从侧面衬托出轿夫一生的可怜。诗的最后以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同归黄泉的必然归宿煞尾,指出人生如舞台之转换,揭示了高贵的人死后并不高贵,而低贱的人死后也并不低贱的道理,将轿夫的死上升到哲理的高度。 作为一首长诗,全篇结构回环往复,层层递进,颇显作者之匠心。作品由轿夫之死,写到千百万被压迫者的死;又由轿夫死后无人哀痛,作者作无名哀诗的缘由,回忆轿夫那辛酸的一生;再进而将轿夫对人生的感受与所谓“好身份的人”作比较,从心理感受上反衬轿夫之悲惨;最后则从哲理角度探讨人生之真谛。读来令人由哀叹、震惊,进而激愤扼腕,又归结为无尽的沉思。凄惨愁绝,感人心魄,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作品通篇浸淫着作者的满腔愤激之情,却以近乎冷酷的笔法出之。如首段称轿夫的死“这原极寻常”,“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第三段说诗人自己“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所写的诗也不过是“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这种正话反说,怒极而笑的笔法,使得全诗更显得深沉、哀婉。而其遣词造句时又常用反衬对比的手法,如首段称轿夫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问睡着不醒”,“好早晨”与“睡着不醒”反差强烈。轿夫死了,还说是“像你这样好福气的”,“福”在何处?“好”在何处?如果说有,那就是以后再不用抬轿子了,则其生时之无福自不待言。“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则又对比 鲜明,读后令人血脉贯张,悲愤难忍。既然为同类,相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又何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弯腰驼背,喘吁吁在下抬着人走!这世道何以如此不公平?终于诗人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针对那些叫嚣“运命爷”掌管人之命运的奇谈怪论,发出了激愤的吼声:“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运用叠句和排偶手法是本诗的又一艺术特征。“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三幅惨不忍睹的画面一字排开,节奏紧促,在感觉上给人一种遍地流民饿殍的景象,感染力极强。又如。“毒热的火龙烤着头,哪里有你底伞?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哪里有你底鞋子”,一句势铿锵有力,极简练地勾勒出一幅轿夫一年四季迫于活命而劳累奔波的画卷。说明俞平伯的早期诗作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平。 原载:陆永品主编《俞平伯名作欣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