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元载(756),杜甫自鄜州(今陕西富县)赴灵武,中途为胡兵所俘,被解送长安困居。二载(757)正月,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二月,肃宗自彭原(今甘肃宁县)迁凤翔(在今陕西)。四月,杜甫逃出长安,奔赴凤翔,到达后,在五月十六日受任左拾遗。就在此月,上疏论房琯不当罢相,触怒肃宗,几陷不测,得宰相张镐解救,乃免。杜甫出于为国而奋不顾身,仍想积极履行谏诤职责,肃宗对此并不乐意,在八月底下“墨制”(皇帝用黑笔亲书的诏令)准他鄜州探家。闰八月初一日,杜甫自凤翔出发赴鄜州,到达后写了这首《北征》。鄜周在凤翔东北,“北征”即北行之意。 《北征》可分为四大段。第一段,自起句至“忧虞何时毕”,写作者奉诏探家,将要离开朝廷的复杂心情;第二段,自“靡靡逾阡陌”至“又归尽华发”,写跋涉旅途的所见所感;第三段,自“经年至茅屋”至“生理焉得说”,写到家后和妻儿团聚的情况;第四段,自“至尊尚蒙尘”至结束,写对时局的感想和对国家中兴的期望。通过这些内容,反映“安史之乱”带给人民(特别是关中军民)的创伤,表现了诗人对政治形势和国家命运的关切,是继《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后的又一篇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全诗一百四十句,七百字,是杜甫最长的一篇五言古诗。作为一篇伟大作品,《北征》有其独具而不易企及,并且成为统一整体、不可分割的特色。现分四点略作说明: (一)宏大与精微的统一。《北征》不但整篇内容丰富,规模宏伟,而且篇中的议论,都很正大。例如第四段的议论:其一,指出回纥兵虽作战勇敢,但唐朝不宜过分依赖他们,说“此辈少为贵”,后来的事实证明,依赖回纥兵以收京,又造成很大的祸患。其二,希望乘着“祸转亡朝岁”的有利时机,依靠官军力量“蓄锐”、“深入”,做到“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向山东、山西、河北进军,直捣叛军的巢穴,使他们失去根据地,进退不利,便于肃清他们,这和李泌的正确的战略决策是一致的。其三,批评唐肃宗眼光短浅,一意孤行,不能接受臣下建议,使得言路不开,“时议气欲夺”。其四,诗人在别的诗篇中,对杨贵妃的悲惨下场,表现很深的同情;在本篇中,对“马嵬事变”中陈玄礼要求诛除杨国忠、杨贵妃等杨氏家族主要人物,以安军心、平民愤,则认为是正确的,对唐玄宗割私爱以避免国家陷入更大危机,认为也是应该的。其五,有感于唐太宗的开基创业,不可多得,希望后来的皇帝,能继承先德,不败祖业,强调“煌煌太宗业,树立基宏达”。这些都是诗篇思想内容的“宏大”表现。但诗篇不止规模、议论宏大,而且在叙事方面,有极精微的描写。两者结合起来,则思想与形象并到,政治与艺术兼优,绝非一般作品可以比拟。描写的精微,可在下面谈诗篇“生动”性的地方看出,因为“精微”即见于细节描写的生动。 (二)严肃与生动的统一。《北征》四段大处立论,语极严肃。第一段开头四句:“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直写出发的年月日,下文又自称“臣甫”,有人评为像上表章或记载史事的庄重语气;但第四句插入“苍茫”二字,便如金圣叹所评的,对他家人的“为在为亡,无数狐疑,一并写出”,生动地表现了匆促、迷茫的心理状态。第二段对旅途的景物描写,“靡靡逾阡陌,人烟渺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周甸评为“有可伤者”;“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周评为“有可畏者”,“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周评为“有可喜者”;“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周评为“有可痛者”。这些都显得很生动。“或红如丹砂”数句,申涵光评为“混然元化”,意即是妙造自然的“化工”之笔,中间有“我行巳水滨,我仆犹木末”二句,写山路由高入低,仆人可能因为挑担关系落在后面,诗人因归家心急走在前面,从低处水边回头一望,仆人的影子出没于山上林间,犹如在“木末”一样,申涵光评为“俨如图画”,实际上情与景都是惟妙惟肖地毕传了。此外,如第三段写诗人到家后,孩子和他亲热得问事竟挽须,谁能即嗔喝?”两小女的衣服由旧绣裁缀而成,图案颠倒可笑,“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风,颠倒在裋褐。”她们模仿母亲的梳妆是,“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把儿童的褴褛状态、天真心情都写得逼真活现,极其生动。严肃与生动的统一,是杜诗意境的深厚性和鲜明性的统一. (三)激烈与抑遏的统一。诗人写诗时,对国家大事、人民遭遇是十分关心而又十分痛心的,加上对自身家庭困苦的深切感受,他的感情是非常激动,非常强烈的。这种感情,有时直截地、昂扬地倾吐,有时又用婉转的语气表达。例如他要离开朝廷,既直陈国家人民处在紧急情况中,敌人尚未消灭,自己忧愤难平,不应该离开:“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东胡反未已,臣市愤所切。”“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又婉转地说他是蒙皇恩优许,不得不行,只能倍感不安而已:“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既直陈对皇帝是不放心的:“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道失。”又要婉转声明本来不用自己过分担忧:“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写到家后感到儿女的天真可爱,是“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心情非常激动,语气又不断起伏转折。接着另起一段,拨开家庭问题,转向关心国事:“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写忧,“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写喜,都是直抒激动感情。下文大段写对借回纥兵的前途的考虑,则是忧喜参半,心情也不平静,但有的话直接写,有的话婉转写。第四段评沦玄宗、肃宗的作为,有褒有贬,评论唐朝基业与中兴问题,有感慨,有期望,都写得既激昂慷慨,而又含蓄婉转,极曲折,抑遏之致。这种激烈与抑遏相结合的笔法,大大加强了诗篇的起伏顿挫的力量。 (四)整齐与错综的统一。《北征》的内容,无论像我们分为四人段;或像浦起龙《读杜心解》分为五大段(第四段分为两段),像仇兆鳌《杜诗洋注》分为八大段(第一段分为两殴,第四段分为四段),都是层次分明的。《杜诗详注》在所分各段中再分层剖析,如对写旅程一段再剖析说:“大约‘菊垂’以下,皆邠土风物,此属隹景,‘坡陀’以下,乃鄜州风物,此属惨景,”对写归家一段再剖析说:“‘裋褐’以上,乍见而悲,极夫妻儿女之至情;‘老夫’以下,悲过而喜,尽室家曲折之状,‘在贼’四句,缴上起下,所忧在君国矣。”层次的分明更可细味。这是整齐的表现。但诗篇在整齐中,又是挥洒自由,错综有致。例如起段抒情,末段议论,篇幅较短,中间两段叙事,合起来篇幅较长。叙事中,路上所见重要的历史,战争遗迹,写得比较概括,琐细的景物,反而写得比较详细。在写景中,插入这样四句:“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表示山上野果,在雨露的普遍沾濡之下,是甘是苦,都能各遂生机,结出不同的果实;而人生遭遇不同,沾受“雨露”的机会不均,有的人便不免有“身世拙”之叹,发为对自然现象与社会生活的比较的哲理性的议论,把思想感情从当前的接触引向更广大的范围去生发。第三段写到家时的悲喜交集,妻子的生活变化,自己的卧病,都较简单,而对小儿女的衣服、画眉,则写得详细。这都是错综的表现。李长祥评:“杜诗每有起得极厚,而无头重之赚;收得极详,而无尾大之迹;《北征》中间历言室家情绪,乃本题正意,故不见腹胀之病。”钟惺评:“读少陵《奉先咏怀》、《北征》等篇,知五古长篇不易作,当于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乱、时断时续处得其篇法之妙。”谭元春评:“其篇法之妙,若有照应,若无照应,若有穿插,若无穿插,不可捉摸。”金圣叹评:“通篇要看他忽然转笔作突兀之句惊绝人。”都是着重揭示其错综之致的。全诗的层次、辞句,都是随着思想感情发展的需要而自然安排的,既做到起迄、转接分明,又能错错落落,变化无方,所以部伍端整而气势纵横开阖。 《北征》在内容方面,有深广的现实意义,强烈的爱国精神,思想性是很高的。在写作方面,叙事、议论、抒情自然地结合,把宏大与精微,严肃与生动、激烈与抑遏、整齐与错综这些带有矛盾对立的艺术特点统一起来,相反相成,艺术性也很高。总之,《北征》以其思想的深度,感情的强度,语言的曲折盘郁的旋律,形成了独具的精深博大,沉郁顿挫的风格,成为我国古典诗歌的一座雄视千古的巍峨高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