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江雪》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是诗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成的——没有人想去否认这一点。但“诗是诗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成的”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指的是“一首诗是诗人形象地表现自己人格某一方面的结果”吗?这一点的确是学者们写作鉴赏文章时坚定不移的信念,也因为这样,像《江雪》这样的天才作品,它的奥秘不可能被揭示出来。 吴小如先生为《唐诗鉴赏辞典》撰写的词条中,如此解说《江雪》:“天地之间是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渔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渔翁的性格是如此孤傲。其实,这正是柳宗元由于憎恨当时那个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的唐代社会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想境界”,“这个被幻化了的、美化了的渔翁形象,实际正是柳宗元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第937-938页) 针对这一类的说法,不妨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对这首诗的作者一无所知,我们就不能欣赏这首诗了吗?换言之,我们不能就这首诗本身去欣赏它吗? 一切历史知识,以及诗人的人格(感情)概念,都只会干扰我们对于艺术品的深入理解。只要立足于科学的诗学原理的基础之上,我们就艺术品本身便能提出有意义的、豁人心胸的问题。围绕这《江雪》,我们可以问:“鸟”和“人”,同渔翁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雪”对于此关系的形成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诗中的渔翁在干什么呢?回答:此渔翁披蓑戴笠,在“孤舟”中独钓于寒江之上。换言之,此渔翁正享受着对一江之鱼的“独钓权”。认识到这一点,是理解作品各细节艺术功能的关键。 享受此独钓权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此渔翁必须忍受“寒”。 享受此独钓权更需要某种机缘,此渔翁需要一场大雪:正是由于一场大雪,就有了“千山鸟飞绝”——有的鸟以捕鱼为生,现在,鸟儿不能再与渔翁竞争;正是由于一场大雪,就有了“万径人踪灭”——渔翁年老体衰,不是青壮年的对手,如今,对手们只好待在家中了。 渔翁乃是“独享者”的象征,“独享”的来之不易,也就是“独享”的价值,在诗中得到了两个方面的隐秘论证,“喜爱独享”这一人性是这首诗的灵魂,也是这首诗的真正作者——这是《江雪》诗的奥秘。 吴小如先生又说:“诗人所要具体描写的本极简单,不过是一条小船,一个穿蓑衣戴笠帽的老渔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钓鱼,如此而已。可是,为了突出主要的描写对象,诗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描写它的背景,而且使这背景尽量广大寥廓,几乎到了浩瀚无边的程度。”(同上,第937页。)这是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理解成了“背景”。其实,天才作品中没有任何可有可无的“背景”,天才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充分的存在理由,而且具有无限的巧妙意味。 作者:彭运生 哲学博士 教授 从事艺术、哲学和宗教的原理性研究 单位:解放军艺术学院 电邮:yunshengpeng@gmail.com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