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习武之人历来恪守“信义为立身之本”(《武士须知》)的道德训戒。正所谓“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豪侠论》)。司马迁在《史记》中曾高度赞誉过游侠那种“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的人格精神。中国历史上那些著名的英雄豪侠都具有重信义、任性情、抛富贵、忘生死的人文品格。 一 在武侠电影的人物谱系中,与英雄的身边总围绕着一批肝胆相照、生死同心的挚友。就此而言,中国的武侠电影与美国的西部片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有着根本的不同。在美国的西部片中,牛仔则总是我行我素、独往独来。他们更多的是从异性的目光中得到认同,得到爱慕......而在中国的武侠电影中对英雄豪侠的塑造上尤其注重同性之间的相互认同,即使是那些孤胆降魔式的英雄,在其行侠仗义的大道上也总是有与他同行的壮士:黄飞鸿的身边有梁宽、鬼脚七;林冲的身边有鲁智深、仇伍;方世玉身边有大宝、谭嗣同的身边有大刀王五。这种男性之间的手足之情、兄弟之义不仅使武侠电影充满着一种“知己相酬”的潇洒豪迈;而且洋溢着一种生死与共的阔大胸襟。影片《黄河大侠》(1987)中的主角马义(于承惠饰)与他的伙伴车天(淳于珊珊)共同陷入了官兵的重重围困,危难之间两人并肩作战、同仇敌忾,掩护对方脱出险境,而把死亡的危险留给自己。激战之中车天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敌兵的弓箭,表现出一种不惜热血酬知己,甘愿共同赴危难的生死情谊。 乱世出豪侠,时事造英雄。武侠电影中的志士仁人往往要经历极为险恶的环境,他们要面对凶狠狡诈的敌人,特别是在生死的拼杀之中,武侠电影时常会演绎出一个个英雄冒死救难友的动人情景。象《少林豪侠传》(1993)中的黄飞鸿(王群饰)在何昌(靳德茂饰)受到官兵追杀身负刀伤的关键时刻,从虎口中营救了何昌,并用嘴吸出了何昌伤口里的毒液,挽救了何昌的生命。在何昌只剩下一只胳膊、对前程失去信心的情况下,黄飞鸿的一片肺腑之言,又使何昌在精神上获得了新生!激发出他了的勇气和斗志,使他摆脱了死亡的阴影,继续投入到驱除列强、振兴民族的大业中。 虽然武侠电影的根是一个“武”字,然而,武侠电影的魂却是义!是仁!是情!武侠电影中的英雄志士不仅是一个个武功盖世的豪侠,而且也总是被塑造成重仁义、讲情谊的义士。在影片《师王争霸》( 1993)中鬼脚七(熊欣欣饰)本是赵天霸(赵剑饰)手下的一名打手,但在他身负重伤之后,却被赵天霸一伙踢出门外。就在这时,黄飞鸿不计前嫌,诚心诚意地收留了鬼脚七,并为他治伤。黄飞鸿的满腔热忱与赵天霸一伙的无情无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飞鸿的义举最终使鬼脚七终于回心转意,弃暗投明。并与黄飞鸿结下了生死之交。 中国武侠电影与侠义小说历来存在着一种承传关系,尤其是对经典侠义小说的改编,更是武侠电影创作的焦点。影片《英雄本色》( 1993)原本取材于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从伦理道德的意义上看,《水浒传》通篇讲的都是一个“义”字。梁山上举的是义旗,聚的是义师,结的是义盟,重的是义气。为此,以这种人物为原型的武侠电影,必然将“义”作为其英雄形象的主色。其中鲁智深与林冲之间的情义便是一种被高度戏剧化了的手足情谊。尤其是在影片结尾,在大军即将前来杀害林冲之前,林冲为了不使兄弟陷于危难之中,毅然断袍绝义,赶走了鲁智深,自己来与恶势力展开最后的决战。以此来兑现“有富同享、有难我当”的诺言。而在林冲陷于重重围困、险遭奸贼杀害之时,明白了事情原委的鲁智深又杀入重围,回到林冲的身边与其一起并肩作战。直至用长枪将陆谦(林威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英雄本色》在重现林冲的英雄气概的同时,还塑造了一位与林冲生死与共的绿林好汉仇伍(刘清云饰)。在林冲遭到奸臣陷害,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舍生相救,并冒死向林冲报告家中惨遭劫难的消息。仇伍以其一腔热血体现出了他义重于山的英雄品格,为此,仇伍之死即成为中国武侠电影中极为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幕:他那紧咬血书的头颅犹如一尊雕像驻留在观众的心目中。 二 中国武侠电影是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世界。特别是在表现男性之间的情谊方面,武侠电影更是达到了一种深遂的境界。对父子之情、师徒之情、兄弟之情的抒写时常是武侠电影最动人情景之一。为此,在中国武侠电影中,除了反复歌诵的生死挚爱之外,还有另一种同样撼人心弦真诚感情,这就是志士仁人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上结下的手足情谊。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义士同样可以出生入死、侠客同样可以赴汤蹈火。这种情谊,虽然是发生在同性之间,但它比男女之间那种缠绵绯侧的爱情,更有一种深遂如海的境界。 手足情谊不仅表现侠士生前能够共赴沙场,而且表现在侠士牺牲之后,与他肝胆相照的同伴依然会继续履行他们生前的诺言──这不仅仅是为了除暴安良、抑恶扬善的共同事业,也是为了他们之间至死不渝的骨肉情谊。《东方不败--笑傲江湖》(1992)中,顺风堂堂主为了保护日月神教的曲长老,而与东厂鹰犬做殊死搏斗,不幸以身殉道。日月神教的曲长老为了报救命之恩,在击退了东厂的官兵之后,将《笑傲江湖》的曲谱交给了后继者。而自己却划着轻舟,载着顺风堂主的尸体向湖心漂去,最后他与顺风堂主一起引酒焚身,葬身于碧湖之中。这种生死相依的情谊是中国武侠电影最为动人的篇章。影片《方世玉》( 1993)中,大宝为了救方世玉献出了生命。沉沉暗夜,城楼下吊着大宝血肉模糊的尸体。方世玉怀着满腔义愤,含着悲痛的热泪,只身来到城下。冒死抢下了大宝的尸体。方世玉的盖世武断和悲愤壮举令敌兵个个失魂丧魄,最后只能伏首听命。影片以仰视镜头所表现的身背大宝泪痕满面的方世玉,影像的这种表达方式本身是对这种生死至交的情谊的赞颂。 中国武侠电影虽然塑造了许多出生入死的孤胆英雄,但是在武侠电影中也尤为注重对群体精神的描写,特别是在面对凶恶而又强大的对手时,武侠电影更是突出了齐心合力、共同对敌的基本主题,而这种叙事主题的完成,在人物性格的逻辑依据方面,又落实到笃情重义的基点上。电影《新火烧红莲寺》(1994)中,方世玉与洪熙官面对着强大而又凶狠的清廷大将军神公,在搏击之中正是通过相互救助、巧妙配合,才在浴血奋战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从而演出了一场英雄双双斗神公的精彩武戏。 三 崇侠尚义,是中国武侠电影中一以贯之的文化主题,纵览中国武侠电影史,从始至终都高扬着重情谊、轻富贵的传统旗帜,都传颂着讲信义、谈名利的浩气长歌。特别是在当代武侠电影中,侠客所表现的义字,已不仅仅包涵着个人对他人所承诺的情义、信义,更重要的还包涵着一种中华武术精神中所具有的民族大义! 作为一种超越其他社会法律之上的道德契约。信的中心是诚(信者,诚也);义的中心是“宜”(“行至宜谓之义”《原道》)。它们对君子、对豪侠即是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同时又是一种以人格秩序和心理等级为前提的思想律令。在这种意义上看,武侠电影在想象世界中对伦理精神的皈依,仍然有它特定的现实旨意。时至今日的武侠影片,依然是将不灭的侠义豪情寄寓于阵阵的刀剑与拳脚之中,不论这些影片的结局是何等地残烈!对信义的笃诚都是其始终不移的“主旋律”。 . 中国武侠电影之所以有着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它始终高举着崇侠尚义的旗帜,热情地颂扬人间至善至美的手足情谊。尽管武侠电影根本上说是一种当代的“银幕神话”,但它所盛赞的种种纯真情感,对生活在日益激烈的生存竞争中的个体,无疑是一种有效的精神抚慰,因此,它有着广大的心理市场,容易观众引起强烈的共鸣。 武侠影片的刀光剑影极易使人们只注意到它耀眼的表层形态而忽视了其内在的文化精神。其实,即使就是那些神奇怪异的武侠影片,也不能不依靠传统文化所特有的道德力量来支撑诡秘无常的故事框架。《六指琴魔》中的主人公吕麟为了要保住“天下第一镖局”的信誉,在护送天魔琴的路上屡赴屡起,他所兑现的正是武林义士“己诺必诚”(“镖在人在,镖失人亡”)的信念。《东方不败》中的侠客令狐冲本是为了放弃对《葵花宝典》的争夺而退出江湖,远走他乡。但同派兄弟的惨死使他不得不重新走进江湖,但他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至死不渝的情谊才走上了拼杀之路。 四 生与死,是人类艺术史上反复呈现的永恒主题,艺术家借助于人在生死之间的终极选择,通过文字、舞台、银幕、荧屏将人的灵魂尽现于世人面前。我们固然不能为此就言称武侠电影个个都是人生的透镜,部部都是“生死哲学”的教科书,但通过对武侠电影的分析,我们可以从中领悟到中国文化体系中特有的人生观,以及中国的电影艺术家是怎样表述生与死--这个人类艺术史上这个永恒主题的。 一般说来,死亡总给人一种阴森、惨痛的心理感受,伴随它的是哀号、是哭泣、是眼泪。然而,在诸多的武侠影片中,英雄、侠士的死却被赋予一种立德、明志、殉道的仪式意义:《少林寺》(1982)中的方丈为保护寺院不受逆贼的涂炭,甘以血肉迎烈焰!他的崇高信念升华为一种超越尘俗的义举,将生命与灵魂同时祭献于佛祖,正是在这颗神圣心灵的感召下,少林寺弟子们超度了那些张牙舞爪的官兵。方丈的死恰似一场佛家圣贤在火中涅磐的盛大仪式!同样,《精武门》(1973)中的陈真为救同门师兄免遭日本武士的杀戮,迎着枪弹挺身而出,不幸倒在日本武士的排枪之下。该片的导演罗维以超长的定格镜头表现了陈真(李小龙饰)在牺牲之前腾空跃起的悲壮场景,静态的、雕塑般的影像造型既突出地展现了这位武林豪杰的盖世武功;同时又“塑造”了这位英雄志士不朽的侠义精神!《新龙门客栈》( 1991)里的侠女邱莫言虽然血浸黄沙,身陷茫茫的沙海之中,让大漠、疾风掩埋了忠骨,但她的“消逝”却明显地带着一种殉道、殉情的意义。相比之下,曝尸于狂沙烈日之中的东厂奸贼,则显得死有余辜! 张彻在中国武侠电影导演群体中,素以阳刚、炽烈的影像风格而著称。同时,“英雄死”--是其影片反复出现的道德编码:《大刺客》(1967)里的聂政在与敌手的生死拼杀中,将从肚中流出来的肠子塞入腹内、扎腰再战!这种生死两忘的搏击境界,只有英雄豪侠才能步入。导演张彻以升格镜头“抒写”了中国电影史上的这场著名的“盘肠大战”,堪称武侠电影史上的经典段落。《金燕子》( 1968)中的银鹏被金鞭穿破腹部、又连中数刀,已是步步血印!却依然鏖战强敌,直至尽歼金龙会总舵主王雄的党羽才气断身亡;更悲壮惨烈的还有被活生生砍去臂膀的方刚(《独臂刀》1967)以及惨遭五马分尸的李存孝(《十三太保》1970)。 五 几乎没有一部武侠影片不涉及、不表现人的生死存亡。这不仅仅是因为武侠电影中总有生死的拼搏,更重要的还在于武侠电影中主人公的性格,时常是需要在关乎生死的情景中来展现、来完成的。为此,武侠影片中的侠客信奉的是搏击进取的人生哲学,向往的是生死两忘的人生境界。 义士在与顽敌的搏击中不仅勇猛过人,而且时常会采取与之同归于尽的自杀式方法,如影片《龙门客栈》中的一名义士在关键时刻,用利剑穿透自己的腹腔,再刺向曹少钦的前胸,显示了武林豪杰以死相拼的侠义精神。《乱世伏魔》中的左千户由于听信妖孽的迷惑,而误杀忠良。在影片结尾,他为赎自己所犯的过错,高呼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毅然而然地冲向妖孽的光环,与之同归与尽!这种以死赎罪的肝胆,恐怕也只有在中国侠士的胸襟中才能窥到!这一曲曲在银幕上以鲜血谱写的“牺牲颂”,不仅没有任何悲凉的意绪,反而还具有一种生命永恒的崇高感! 不过,从宗教的视点上看,由于武侠影片中的侠客“在世”的环境大都藩篱满布,他们常常不是有志难图,就是有冤未雪......。为此,侠士的死,也有一种摆脱尘俗的困厄,超越人生苦难的隐义。 人生,本是由存在者的生命所组成。然而,当生者为了正义、为了信仰不惜捐躯忘亲、赴汤蹈火之时,个体的生命即超越了他原在的时空意义,此时的他即便是死,也是虽死犹生!并由此进入了人生的最高境界。武侠电影之所以受到世人的普遍青睐,就在于它能够将人的灵魂放置在一种炼狱般櫪的炉火之中,是金石,还是黄土,是勇士,是懦夫,终将在这场熊熊的炉火中一一呈现出来。 原载:文化研究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