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影视批评,相对于庞大的影视作品的产量,相对于遍布全社会的影视观众和文化消费群体,是不成比例、影响甚微的。而且,在影视批评领域,人文学者几乎处于被淹没的缺席状态。上海大学影视学院最近举办了“当代中国影视批评现状的批评”学术研讨会,对影视批评如何发出真正有力度有价值的声音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当下影视批评缺乏扎实的研究性的支持 蔡翔 我把影视看作文化产品而不是艺术产品,作为一个公共文化产品,可以把它看作四方面力量博弈的过程:主流意识形态、社会正确的价值观念、知识分子的参与、资本介入的过程。四方面力量既是博弈的过程也是冲突和妥协的过程。我个人认为,四个方面在今天要有一个重新解释的过程。 大学要介入批评,大学的特征是什么,更应该提供一个研究性的支持,今天我们为什么会对很多批评不太满意,某种原因是后面缺乏扎实的研究性的支持,80年代的文学研究批评之所以那么有力量,是因为它后面有一个现代文学研究的支持。那么今天来说,对影视应该加强专业、细致、带有方法论的研究,包括对主旋律的影视片的研究。这样的一个研究出来以后会为媒体的影视批评提供一个很好的指向性。 当代电影批评缺失的是一种严肃的、科学的电影活动和电影文体 吕晓明 如果当代电影批评缺失的话,那么它缺失的正是这样一种严肃的、科学的电影活动和电影文体。正像西方有的电影研究学者讲的,他们认为电影批评实际上也是一种需要依赖于认知的技巧、需要想象和品位而且集科学与艺术于一身的一种实践活动。电影批评、需要有专业的学者、专业的技巧。这是我对现状的看法。那么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除了作为电影批评主体的知识分子的主体性的缺失和我们的商业化的社会背景这样一些很难一时改变的原因以外,我觉得还有一个比较根本的原因,就是当代中国电影的工业,和当代的电影批评之间没有形成一种有机的互动的联系。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呼唤要有人文深度和人文高度的电影批评,但不是用人文科学去代替电影批评。当前对重要影片的评论很少,对年轻导演的关注很少。对热点问题、焦点问题的发现和讨论也少。怎么提高电影批评水准?要实事求事,不要拔高和贬低,不要颂扬和反问。 影视创作、制作和批评的三个不适应 白烨 我谈谈影视创作、制作和批评的三个不适应。第一个不适应——“大片无大评”。我觉得,这几年大片一直很火爆,这从市场上来说是好现象。但是评论太缺乏,其实有很多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比如这些年,这么多编导都在搞古装武侠,是什么问题呢?这些问题没有人批评。我觉得大片没有相应批评的话,也是失衡的,像陈凯歌、张艺谋、李安这些导演及其他一些大牌演员,在观众中具有偶像作用,只要是他们的东西,观众会不假思索就接受,没有批评,这样很危险。 第二个不适应——“管播不管评”。国家只依法禁止播出某些不健康的影视片,但不制约评论。电视台有时候会把剧组请来,播出一些花絮,但那些东西和评论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电视台和一般的媒体不一样,在播出的时候应该给予正确引导。其实评论最好的平台就是电视。 第三个不适应——“乱改不顾评”。比如说,对古典名著的改编。早期的一些不错,过了几年,说人家老了,要从人性的角度重新改,重新弄,又不好好来,弄什么选秀。曾经在北京的一次活动中见过几个“红楼梦中人”的演员,个个都很漂亮,但这和《红楼梦》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完全是一个做秀的事件,选出的演员导演没法用,不合适。这样的事情没有人说,没有人批评。 高等院校的影评应该受到关注 徐甡民 我觉得在现在这个人文环境下面,影评不可能或者说很难单独进行,因此,我觉得这是个非常艰苦的工作。我觉得电影的智力在衰退,有点像中国足球,兴致的确很高,但球却一直踢不进,没有长进。不太礼貌的讲,很多电影看起来真的叫拙劣愚蠢,看后坐在那里会生气。如果说对电影那么重要的一个艺术品种还有一点关怀的话,那么我们就觉得影评不得不作出尖锐的批评,这非常重要。在这个当中,我觉得现在高校,院校的影评应该受到关注,因为影评它还是需要有理论的素养,高校的一些老师、同学的一些影评它的确有一些理性辨析的东西。 当然高等院校影评也有一个问题。过去有个电影叫《有话好好说》,我个人感觉,院校的某些少数的影评也是要“有话好好说”。影评这个东西是说理的,有理不在声高,有理也不在话语花哨,一定就是把它说到位,说准、说透,不在字眼上。高校的影评文章中很多词汇的出现,比如“语境”,很多文章都用。我们没有发现“语境”这个词的时候,我们的文章怎么写的。当然,用了“语境”包括很多很现代的词汇,也可能完全是好文章,但不要都这样,一种腔调。 能不能寻求一种双方能够理解的对话 石川 我觉得今天会议的题目本身构成了人文知识分子的一种集体焦虑。以电影工业的角度来看,人文知识分子或者说某种民间话语正在被边缘化,根本的原因在于它在这个工业市场当中无法构成一种积极的生产力元素。也就是说,工业不需要听你人文知识分子的评论,或者说,它听了你的评论反而导致它的生产力的一种降低。我觉得这也是很尴尬的一种现状,之所以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按我个人的看法,主要是现在的中国的电影工业所处的一个文化生态、现实,这个现实充满了各种矛盾。 具体而言,换到大片上,我在各种媒体上看到各种各样对大片的批评、攻击甚至谩骂、贬低。当然,如果从一个艺术分析或者从人文知识分子的角度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但我觉得这种评论是否能够适合现在的需要?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有时我也很困惑,能不能寻求一种双方能够理解的对话,比如说,院校里的学院派批评能不能通过艺术批评方式,帮助创作者提高,慢慢地把我们倡导的理念、思想、价值观演变为一种积极的生产力元素。 电影批评是有独立价值的 陈思和 批评家的任务不是拍电影,拍电影是导演的任务。电影批评与其他所有的艺术批评一样,都是有独立价值的。它与电影制作的好与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电影制作得不好,供我们批评;制作得好,供我们研究。我并不觉得我们的影视批评有多么糟糕,现在许多高校都开设了影视专业,博士也培养出来了。他们的职责不是为了拍电影,而是为了培养有关电影理论和电影批评的崇高的审美能力。 人文学者如何介入影视批评 曲春景 当影像文化铺天盖地的时候,影视批评的孱弱和缺失,会使人油然而生一种焦虑感。即便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有一种介入意识,却很难找到与影视剧主创人员或者与观众进行沟通交流的平台。我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个。首先,我国导演不像欧美优秀编导那样本身介入理论研究和批评。其次,人文知识分子认为自己不懂电影,因此也不愿轻易介入影视批评。所以造成影视批评缺失的现象。其实,电影批评应该分为两类,一类是电影的本体批评,由懂行的专业理论家、批评家操控,面对小众;另一类是影视文化批评,面对社会和大众。理论家批评家不需要研究“用光”和“机位”等问题,其研究对象是市场上普遍民众都能看懂的影视作品,是这些作品携带出来的各种文化内涵。因此,人文知识分子应该是这类批评的主体,不用受业内某些有成见人士的影响。有些导演对这一块非常排斥。这种排斥并不是中国电影史一开始就有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发展得非常好,那个时代的电影对人文内涵是有要求的,他们是竭力邀请知识分子介入的。现在这种情况有很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这种情况应该有所改变。 “思想淡出、学术凸显”是影视批评症结之一 吴小丽 李安和姜文同时参加威尼斯电影节,前者获得金狮,后者没有斩获。李安是一次次地运用普适性的叙事和普适性的人文关怀,来赢得全世界各个民族、各个地区、各个阶层的观众。姜文就输在电影的普适性人文关怀上。普适性不仅指思想性、艺术性、商业性的兼顾和融合,更多地是指作品一定要触摸到人类内心深处的、共同的人性内涵,也就是每个人灵魂深处的不被轻易触动的、封存的“结”。如果触动了这一点,电影就带有人性深度,能够赢得观众。 普适性价值同样适用于影视批评。当前影视批评文章并不少,然而很多文章只是各类知识的堆积、学术的炫耀、某种时兴方法论的实验,沉浸在学术的孤芳自赏当中。学术研究式的批评只能存在于高校、研究机构,专业的学术圈里,是研讨会、评职称、博士硕士毕业论文的需求,它们与现实是毫无关涉的。新时期以来,“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问题,也是影视批评的症结之一,人文批评的缺席是思想的缺席和淡出。 真正有效的批评应该以人文性为核心 曾军 专业影评存在两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是对常识的沉默,对基本的社会伦理问题保持一种沉默,去追求别样的意义。第二个是意义的过度阐释的现象,就是说本来没有,硬要在影视剧里去挖掘各种各样的意义。我引用乔纳森·卡勒一句话来说明目前专业影评的一个问题,他说:“正如大多数知识活动一样,诠释只有走向极端才有趣,四平八稳、不温不火的诠释表达的只是一种共识,尽管这种诠释在某些情况下也自有其价值,然而,他却像白开水一样淡乎寡味。”所以那些从事专业文化评论、文学评论、影视评论的人,对这些淡乎寡味的意义,很容易就把它们抛弃掉。我的结论很简单,如何让影视批评真正深入到普通观众的心坎里面,能够被他们所接受。普通观众的欣赏趣味就是对人生对命运的一种共鸣。那么,我们的影评,针对编导而言,就应该探讨这种具有普适性的人文关怀如何用镜头语言更好地去表达;面对观众,我们应该探讨如何从中吸取人生的意义。这可能又回到了80年代初启蒙的状态,可能现在回不去了,但是我觉得我们既然要谈人文学者如何介入,那么人文性的强化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所以真正有效的批评应该是以人文性为核心,体现人文关怀、理性精神的一种批评。 美国电影评论面面观 孙绍谊 先介绍美国的一些情况。美国的电影研究成为一个学科是从1960年代开始在大学里出现的,并逐步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体系,表现出强烈的理论性和当代性倾向。电影研究在确立自身学科身份的同时,另一方面也使其日渐游离于电影创作实践和大众观影行为之外。美国大学开设的很多电影课程和教授撰写的文章都是高深的、很理论化的,基本上发表在学术刊物上,跟现实毫无关系,跟创作和大众的观影行为毫无关系。这是一种知识生产活动,是满足于学术机构里面的知识活动,成了由学术出版、学术研究以及大学课程构成的研究类大学运作机制的一部分。电影理论和电影研究的课程整个有一个内循环的过程,基本上不和创作实践、观影行为发生关系。 和创作实践和观影行为发生关系的是在电视、报纸、杂志上出现的介入电影的专门的评论员,这些人不是也不可能是在大学里面任职的,他们可能没有博士学位,但却是学电影出身的,形成了一个很专业的队伍。这批影评人绝对是有价值的,观众也养成了一个观影习惯,他们专门看影评人的评论才决定看哪部电影。培养一个品牌的影评人是比较难的。而美国大学的理论传统比起中国来更加浓厚,更象牙塔一些。 批评的缺失首先是一个真正的、严格的阅读者的缺失 孙善春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经常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影像的阅读者,而没敢把自己当作一个批评家,虽然有时也不得不写一些所谓的批评文字。我们在说批评者缺失的时候,我首先会想到一个阅读者的缺失,认真的、优秀的、非常专业的阅读者的缺失。在这个资讯非常发达的时候,我们都能够非常轻松地变成专家,在电影这个机械技术复制的时代,连卖报的小童他都可以说是半个专家,他也可以谈电影,当然他谈得可能不像我们那么专业。那专业是什么呢?我想专业读者他要读得非常地细致,要有趣,要有美感,要投入时间,要享受阅读的乐趣,一种鉴赏式的古典情怀的欣赏,我觉得我们需要这样一种态度。因而,我觉得批评的缺失首先是一个真正的、严格的阅读者的缺失。 中国电影批评界的分工 倪震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电影批评基本完成了体制化的分工,现在中国电影批评界从体制分工来讲,大概有这么几种:第一种是政治主流的影视评论,第二种是商业性广告性批评,第三种是学院派人文知识分子批评,第四种是网络化全面性的电影批评。实际上这几种都有交叉,比如网络批评里也有很多很专业的很优秀的批评,第一种政治主流的影视评论也有相当多的教授参与进来,无论从文化政策、产业研究包括艺术本体论方面都体现出很高的水平。商业性广告性的批评实际上真正的话语权掌握在娱乐记者手中。 在这种定位之下,我们人文类知识分子能做什么,能完成什么功能,能否把学问做到国际性的世界性的水平,能否在国际性的交流平台上做到话语畅通。我们就要拿出一个人文研究的姿态和学问的深度来进行表达。最后才是影响创作者。我们应该根据中国国情,既能够有一种很好的、温和的、古典式的评论方式,也要适当地关注我们在这个语境里怎样寻找群体性的、和学院派的电影研究应有的阵地。 中国有没有独立的影评 毛尖 很多年前看到戈达尔的剧本里面有一句话,电影只不过是金钱罢了。当年觉得很难接受,因为戈达尔电影的美学特征好像和金钱有些距离,但是这几年把戈达尔的后期作品都看了以后,并且随着电影形势的发展,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准确,而且它也可以应用在影评上,“影评也不过是金钱罢了”。今天在国内写影评,有的时候很灰心,泥牛入海可能还是好的结果。所以整个逻辑是,谁砸的钱多,谁的影响力就大。这个逻辑的反向同构或者是反向运作就催生了暴力影评,基本是你砸金钱,我砸板砖。所以在影评界,道德重构成了最艰难也最不可能的事情,这是一个很现实也很悲观的问题。 中国现在到底有没有独立的影评,或者说有多独立,互联网可以吗?我觉得网络影评以匿名性获得欢呼,好像草根影评也占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其实是很不乐观的。大量的心情式影评,没有立场,也很飘忽,这种影评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那种独立影评的地位。所以我宁愿暂时保持不独立的状态。那么,对于大学来说可以做什么呢?我想大学首先要把电影作为一种阅读,另外大学可以提供电影史的知识,提供更多角度的方法论的知识,不断强迫观众重新体验他本身作为电影观众甚至是电影作者的可能性,然后就是发挥想象力,影评需要更多的文化想象力和各种文化知识,包括重新研究电影意识形态和消费市场。 必须重估影评人和电影研究的价值 葛颖 我觉得影评人就这个时代来讲是生不逢时的。因为之前影评人其实在社会上的地位是相当高的,当然他们的人数也少,并不像我们今天那么多。创作界非常愿意倾听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除了影评人这个身份之外,大多数还有其他的身份。还有一个我觉得生不逢时的原因是本来的大众是沉默的,影评人非常有幸地成为了大众的代言人。但是今天随着媒体的发达,大众文化的发达,他们有了表述自己见解的可能和空间,因此我们根本上失落了一个代言人的角色。也就是说影评人在这个时代被创作者和大众同时抛弃了。 所以倘若我们谋求继续存在的可能,就必须重估影评人和电影研究的价值,以此展开生存的新维度。在公共空间中不断将热点议题引向建设性的方向,将火爆的争论、甚至诋毁谩骂引向逻辑释理,应该成为我们介入大众的姿态。对时下创作界晦明不清的问题,能够提供扎实的基础性研究成果,帮助厘清一些观念,构建创作方法。我们也可以是创作界的密切监视者,阐释不良的创作动态背后的玄机,进行善意的揭露和警示。 学界自说自话甚至是各说各话 刘海波 我们处在不太好处理的三角关系中——创作者不听你的,普通观众听不到你的,然后我们学界就自说自话,甚至是各说各话,为什么呢?我觉得有三点原因:第一个就是电影的身份、电影的定位发生了转移。电影其实已经不再作为艺术来处理了,而是作为一种商品了。批评界影响不了票房的时候,那我当然不听你的。第二个就是传播的媒介发生了变化,我们原来传统的、严肃的、主流的媒体纷纷边缘化了。第三点是我们批评者的身份变了,我们已经功利化、工具化了。整个学术评价机制、话语评价体制不一样了,你必须制造话语、制造概念、制造意义。 所以,这三点导致了我们今天学院批评边缘化。至于解决的策略很简单,第一个,在座的各位咱们先挣脱学术体制的束缚,哪怕评职称没用我也写;第二个你主动出击,利用新媒体,你去影响大众。这个新媒体包括电视,我倒不是说网络是唯一的新媒体,其实电视的影响特别大,电视可能直接影响了观众的“看”。 原载:《文汇报》2008-01-2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