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黄永年先生寄来他新出的《古文献学四讲》,欢喜雀跃,反复翻阅,受益良多。此书是《目录学》、《版本学》、《文史工具书简介》、《碑刻学》四种讲义的合订本,收在《名师讲义》丛书里。《目录学》以前没有印刷过,其他三种有印发和正式发表的讲稿。读黄先生的书,我常常想到一个词——深入浅出,这个词语被用得太滥了,但黄先生的书却可以实实在在担当得起这个词语。我喜欢读名家写的小册子,因为那是厚积薄发、深入浅出的最好注脚。 这里说说《古文献学四讲》中篇幅最大首次发表的《目录学》部分吧。前些年黄先生提到应当有新的《书目答问》,可是老辈人没有精力去做,年轻人又做不来。现在拿到黄先生的《古文献学四讲》,其中的《目录学》部分,分量适中,四部要籍都讲了,并且叙述各类书的源流,开列参考书,我想将其拟为《新书目答问》,是不为过的吧。黄先生跟随吕思勉、童书业、顾颉刚几位大师学习过,大学时代就写过与陈寅恪老先生商榷的文章并互赠论文,现在又是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的成员和全国高校古委会委员,和当代名家颇有交往,识见自然不低,他多年来在目录版本方面用功颇深,此书晚出,可说是目前最好的兼叙四部且简明实用的古籍导读书目了。 下面谈谈我读《目录学》的一点感想。 在《目录学》中,黄先生开宗明义,对目录学划分为三种:一种是图书馆系讲授的怎样编制图书馆用的卡片目录和书本目录以及机读目录的学问,一种是讲我国目录学史的目录学,第三种是讲古人的著作流传至今有多少名目品种,以及这些书是什么时代什么背景下谁撰写的,写了哪些主要内容,当时写了起什么作用等等,他的《目录学》讲义就属于第三种。黄先生这样作了划分,真令我豁然开朗。我以前看许多文史名家介绍治学经验,说目录学的治学门径,自己就找了一些题作目录学的书,看了之后却觉得如堕五里雾中,读起来艰涩而收效甚微。现在才明白此种目录学史,在对古籍有了大量接触之后,去学学是有好处的,初学最要紧的是了解大量的古籍。真正对读书人管用的是目录(目就是古籍名目,录就是提要)和学术史。所以看几种好的目录和学术史,就算懂得目录学了,并不神秘的。 《目录学》晚出,消化吸收了前人的成果,又加进了黄先生独出心裁的类目设计和读书经验。下面把前人几部目录名著和这本《目录学》做点比较。 《四库提要》久负盛名,从张之洞以来,常被作为读书门径之书,在古代文史研究中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无不重视《四库提要》。我很早就想读它,可是一直没有读下来。我近来感觉此书对于现在的读者,已经不宜用做入门书了。原因如下:一,繁重。中华书局影印本厚厚两册,拿在手里不舒服,其中收书逾万种,很难读完。二,内容不太适合了。里面的批评,是钦定的,里面的考证,后人多有补正,且另外成册,翻检不便。我曾经也人云亦云地向别人推荐过《四库提要》,说来惭愧,自己并没有将提要读完,现在才体会到鲁迅先生给许世瑛开的书目中有《四库简明目录》(见《集外集拾遗补编》),作为入门阅读,而没有推荐《四库提要》,更切合初学者的实际。《简明目录》的新版本只有一册,删去了考证和存目书,阅读起来自然方便多了,但其批评还是钦定的。《目录学》就弥补了以上两种的缺陷。从内容多少上和《四库提要》相比,《目录学》相当简明,但简明不同于简陋,正显示了作者的剪裁功夫,所介绍的书都是各科要籍。在类目设置上,黄先生也有他自己别出心裁的体系,并且介绍了各类书籍的源流和讲授方法。打个比方,具体古籍好比珠子,这类目设置和排列,就是金线了,一部优秀的目录学著作,能够从宏观上设计出好的类目和次序,体现学术源流,以简驭繁,尤见一个人的目录学素养,非浅学所能为。在提要的撰写上,黄先生吸收了以前优秀目录学的成果,也写进了自己的读书经验,他的提要在思想上、学术上都比《四库提要》进步得多。 《书目答问》作为导读书目,也是文史学者的必备书,其优点在于选书讲究,立目比《四库提要》有发展,并且加注版本,切合当时的读书人。但今天的读者见古书太少,这个书目没有提要,初读起来恐怕枯燥得很。《目录学》继承了《书目答问》的优点,还有一个显著特色,就是有精到的提要。 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内容单薄,选书偏颇,有许多毛病,曾遭到梁启超的批评,不值得去看。梁氏的《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就要好得多,但其开列的书不多。后来李笠的《国学用书撰要》,在梁氏之后,开列的书多些,并且注意到了一些新的研究成果。《目录学》和梁、李二人的书相比,收录的书要广,吸收的成果要多。 吕思勉《经子解题》介绍经子要籍,张舜徽《中国古代史籍举要》介绍史部的书,深入浅出,最值一读,但分别只有经子和史部,而《目录学》是兼包四部的。这并不是说《目录学》可以代替前辈的著作,比如吕先生的《经子解题》,张先生的《中国古代史籍举要》,就很精到,无法代替的。但黄先生之书,兼包四部,继承了前人的优秀成果,融汇了自己的多年的目录学修养和治学经验,精博并举,比其他目录著作更适合做入门书,并且一册在手,四部皆有,翻检起来也很方便。这本书对于学有所成的人是否就没有用呢,答曰“否”,因为其精到的内容,完全可以作为可靠的工具书来参考,尤其里面有黄先生独到的经验,先生学识渊博,兼通文史,在史学、古典文学、目录、版本、碑刻、书法等多方面都有很高造诣,整部《目录学》体现了极高的学术性。时间将会证明,黄先生的书和张舜徽等诸大师的书将并列于著作之林。 有人说黄先生做学问,有一套妙法。据我推测,这个妙法就是深通目录之学。黄先生深通目录学,大约是由于天分、机缘以及个人孜孜不倦的追求吧。他小时候就喜欢弄目录版本,很小就读了《经子解题》这样的著名目录,后来又有幸在中学阶段听了史学大师吕思勉先生的课。这就为他日后的目录学修养打下了基础。所谓懂目录学,其精神在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吕先生一代大师,在他的讲学中,处处融贯了目录学修养。黄先生闲谈时对我讲过如何学目录学,说要熟悉几部著名目录,要懂学术史。而学术史以梁任公的为先,只看叫做目录学的书是不管用的(那些书实际上是目录学史)。我猜测黄先生的目录学修养还和他的图书馆实践有关,黄先生被错划右派后,在图书馆工作过多年,亲手编写了陕西师范大学古籍善本书目,这种经历对于他的目录学修养也是很有帮助的。一个目录学家,必须博览群书,最好有在图书馆工作的亲历,像王重民、谢国桢等,就在图书馆里工作过,更不必说顾廷龙先生了。 下面说说怎样读《目录学》。以前听人说目录学是治学门径,要熟读《四库提要》和《书目答问》,可是我一直不得法,读不进去,现在读《目录学》有醍醐灌顶如坐春风之感。读完这个再去读其他的目录书如《四库提要》等,才觉得容易得力,并且也会批评那些目录学名著了。对于研究文史的年轻人,如果能集中精力熟读《目录学》,将会为以后的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对成年人来说,单读目录很快就会忘记,特别是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如果以自己目前搞的问题为线索去读,目的性强,思想容易集中,收效才会大。目录书要常读,常查阅,本来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作为工具书用的。看目录书,一方面借助目录信息去求书,另一方面,好的提要包含了前辈人丰富的读书经验,往往几句提要就可以省却我们许多工夫。我们这代人已经没有机会从小博览古书了,不过我们有更好的读书条件,有更好的工具书和整理过的资料,有新的工具——电脑全文检索,有些年轻人妄想单纯借助电脑检索来做学问而不去读书,这根本行不通。在没有一点古书基础的情况下,检索根本无从下手,况且检索到的东西杂乱无章,必须经过传统的有序化的知识进行消化才行,目录学好比古籍的地图,是所有古籍的宏观秩序,正可以与电脑检索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能够全文检索的古籍和所有的古籍相比,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要了解古书,要做学术研究,绝对不能抛弃传统目录学。 我只是尝鼎一脔,说说自己的点滴感受,限于篇幅,还有许多感想没有说,相信各位读了之后会有更多的感受。名家的作品是很耐读的,况且这又是可靠而实用的门径书,一册在手,仿佛作了古籍宝库的统帅一样。 [作者简介] 董运来(1970-),男,陕西周至人,华南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主要从事古代文献研究。广州 510631 原载:《长江理工大学学报》2005年3月第20卷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