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华书局出版了一部《东京梦华录笺注》,都凡五十七万五千言,已是著名学者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的三倍有余。二十多年前,中华书局重印邓注《东京梦华录》时,我承乏责任编辑。由于此书较难读,我们还特请了邓之诚先生的弟子——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徐苹芳先生代为审理删订。因此,我对如此洋洋大观的《东京梦华录》新注本很感兴趣。展卷一读,颇有感触,故特写下这篇小文,以抒自己的一孔之见。 该书卷二《宣德楼前省府宫宇》条的第五个注是笺注大相国寺的,所引文献乃宋白《大相国寺碑铭》,由于好多地方读不懂,疑有误字,故很想查一下该碑铭的出处,以便核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该注并未注出处。此书后面虽有一个《东京梦华录笺注征引书籍举要》,也没有提供任何信息。我只好自己去找吧!幸而中华书局图书馆藏有一本1963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熊伯履编著之《相国寺考》,该书收录了宋白这篇《大相国寺碑铭》,并注云: 碑经明末河决淤没,文见明《永乐大典》二寘寺字部、嘉靖《河南通志•寺观》、清顺治《河南通志•艺文》、康熙《开封府志•寺观》、乾隆及光绪《祥符县志•祠祀》。 同时,编著者还用上列诸书对《碑铭》进行了校勘,给读者带来了极大方便。 我从《笺注》沿袭了《相国寺考》所录碑铭的错误标点看,可以肯定,《东京梦华录笺注》所引证的《碑铭》,即从《相国寺考》一书所转录,下段的文字和标点的一致足可为证: 《相国寺考》云:爰尊禅让,方陟元後。以为必躬必亲,所以康世难,破泽潞维扬之澳。不壮不丽,何以威外夷,闢皇居应门之象。 《笺注》除把“闢”字作“辟”外,其它均同。其实,这段文字不仅有文字错误,更有标点错误。 一是“方陟元後”,《永乐大典》作“方陟元后”。“元后”指天子,语出《尚书•大禹谟》。《大禹谟》云:“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汉孔安国注云:“历数谓天道。元,大也,大君天子。舜善禹有治水之大功,言天道在汝身,汝终当升为天子。”把“元后”写成“元後”,就不知所云了。这样说来,“方陟元后”的句号就极为错误。 二是“所以康世难,破泽潞维扬之隩”。这“所以康世难”最难让人理解。赵匡胤“方陟元后”之后,“以为必躬必亲”,应该是迎来“康世”,何来“康世难”?难什么?什么难?又“隩”字,如读作yù,指水岸向内弯曲之处;也通燠,入室取暖之意。如读作ào,则指室内的西南角,也通“奥”。但上述两读无论哪种字义,放在这里都不合适。尤其是“破……之隩”,根本难通。原来,“隩”,《永乐大典》作“妖”,这是因为《永乐大典》的抄手水平较低劣,不认识“祆”字的缘故。《玉篇》即有“祆”字,注云:“阿怜切,胡神也。”祆教又称作拜火教(zoroastrianism),也称火祆教,是南北朝末年,由波斯传入的一种宗教。祆教有祆祠,他们的活动常夹杂幻术。唐张█《朝野佥载》记载说: 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祆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呪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 又记载说: 凉州祆神祠,至祈祷日祆主以铁钉从额上钉之,直洞腋下,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数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却,至旧祆所乃拔钉,无所损。卧十余日,平复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以上均见《朝野佥载》卷三,中华书局点校本64—65页) 宋的京城汴梁亦早就有祆神祠,宋人张邦基在其所著《墨庄漫录》卷四就明确说: 东京城北有祆庙,祆神本出西域,盖胡神也,与大秦穆护同入中国,俗以火神祠之。京师人畏其威灵,甚重之……自唐以来,祆神已祀于汴矣,而其祝乃能世继其职,█二百年,斯亦异矣……镇江府朱方门之东城上,乃有祆神祠,不知何人立也。 看了这些,就不难明白,上引《大相国寺碑铭》的文字应为: 爰尊禅让,方陟元后,以为必躬必亲,所以康世。难破泽潞维扬之祆,不壮不丽何以威外夷、闢皇居应门之象! 从《碑铭》这段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到,修建壮丽的相国寺,有“威外夷”,摧败祆教的用意。如按着“所以康世难,破泽潞维扬之隩”的标法和写法,则不知作何解。 此《碑铭》所录文字错误颇多,今仅就显而易见的,举例如下: ①主於门极之三,度入房星之五。按,“门极”,《相国寺考》作“鬥极”,实乃“斗极”之误。斗即北斗,这里所讲乃开封一地的分野。 ②川灵改卜,《相国寺考》作“三灵”,与《永乐大典》所引同。三灵乃指天、地、人或日、月、星等,作“川”则不辞。 ③恢张回维,“回”,《相国寺考》作“四”,与《永乐大典》同。《管子•牧民》云:“四维张则国令行。”又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四维指礼、义、廉、耻。“回维”则不辞。 ④新集仙秘阁之署。按“集仙”虽与《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相同,但其是“集贤”之误则是显而易见的。宋代的藏书之所乃三馆秘阁,三馆即指集贤院、史馆和昭文馆,“皆沿唐制立名”。(见《宋史》卷一六四《职官四》,中华书局点校本3874页) ⑤余未成就,我当修之。按“余”当作“馀”,《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皆不误。此处可能是繁简相混致误。 ⑥翼舒长廓〓按,“长廓”不辞,《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皆作“长廊”,是。 ⑦绣杨文楣〓“杨”,《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皆作“栭”。按栭即斗拱,正与房樑(楣)相对为文,作“杨”便不知所云了。 ⑧成韶合奏。“成”,《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作“咸”。按作“咸”是。“咸”乃尧乐《大咸》的省称,而“韶”,则正是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大舜之乐。所以,这句的标点也应是“《咸》、《韶》合奏”。 ⑨翼灾沴不作。“翼”,《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作“冀”,希望之意也。二字形近致误,其意亦真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⑩昔简棲杼頭陀之碑,江总纪棲霞之迹。按江总既打了专名线,而“简棲”却未打专名线,而且,还把“栖”写成了“棲”,这就不可原谅了。简栖即王简栖,他本叫王巾,字简栖,以字行。《昭明文选》卷五九收有他的《头陀寺碑文》一首。李善引《姓氏英贤录》曰:“王巾字简栖,琅邪临沂人也。有学业,为《头陀寺碑》,文词巧丽,为世所重。” ⑾四序迴圈 “迴圈”真费解,《相国寺考》与《永乐大典》皆作“循环”,明白如画,不知何以成了不可思议的“迴圈”。 ⑿儒通坟索,道讲之虚 按“之虚”,《永乐大典》作“玄虚”;《相国寺考》的碑文可能录自清刻本,避康熙名讳,将“玄”改作了“元”。“玄虚”与“坟索”相国对为文,作“之虚”,却难以与“道讲”相配为文了。 ⒀春陵宝马,许史云骈。按,“春陵”,指春申君和信陵君,见《昭明文选》卷一班固之《西都赋》“名亚春陵”句李善注。“许史”,许指许伯,为汉宣帝皇后家;史指史高,乃汉宣帝母亲家。故春、陵、许、史皆应打专名线。至于“云骈”,《相国寺考》及《永乐大典》皆作“云軿”,“軿”指妇女乘坐的带有冠盖的车,而“骈”则是双马并驾。所指大不同,显作“軿”是。 ⒁千劫爱麈 一味抖擞 按“爱麈”,《相国寺考》作“爰尘”,而《永乐大典》作“受尘”。这里的“受”同“授”。《孟子•滕文公上》有云:“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这最后一句,杨伯峻今译为“希望得到一个住所做您的百姓”。而这里的“受尘”,“尘”指尘世,意指经过了千重劫难的佛门,又来到了尘世(暗喻相国寺的增广完成),所以尘世间的万民“一时抖擞”(暗喻对相国寺增广完成的欢愉之情)。本书将“一时”误成了“一味”,便难解了。 对于《东京梦华录笺注》全书,我还没来得及读,因而不能作出总体的评价。但仅就所录宋白《大相国寺碑铭》而言,则不免粗疏,令人难以为信,这就降低了笺注这种体裁应有的资料价值,不免令人遗憾。 原载:《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6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