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界评价在学术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著作时,往往会使用“金字塔”这样的最高赞誉之辞。金字塔,尽管经历了四千余年的风雨沧桑,依旧巍然屹立,而且据说石块与石块之间吻合得天衣无缝,至今连张纸也插不进,以之来象征博大而缜密的巨著,的确是恰如其分。近读陈尚君教授《旧五代史新辑会证》,觉得惟有用此词形容,才能表达我深受震撼和感动的阅读体验。 以个人之力,撰成如此鸿篇巨制,固然令人惊叹。不过,我觉得本书最值得称道之处,并不仅止于此,而在于它创造了一种新的古籍整理范式,在方法论上具有重要意义。陈尚君先生从《三国志》裴注得到启发,在重新辑录的同时,广泛搜集五代史料,散入注中,并详加考证,从而将辑佚、校雠、考辨、订补融为一体,在最大限度地提供更接近原始面貌的文本的同时,还把本书编纂时所依据和舍弃的文献,全部原原本本地奉献出来。 在这一创新体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对《册府元龟》的处理。在二十四史里面,问题最复杂的恐怕就是《旧五代史》了。作为正史中唯一的辑佚书,自问世以来,学界就感到不满意。治史者在肯定邵晋涵的业绩的同时,一直思虑重新加以董理。20世纪30年代,陈垣先生提出“以《册府》校《薛史》”的设想,制定出具体的校理程序,并付诸实施(参看《以〈册府〉校〈薛史〉计划》、《〈旧五代史〉辑本发覆》、《为〈册府〉错简事复傅沅叔先生》、《影印明本〈册府元龟〉序》、《〈旧五代史〉辑本引书卷数多误例》,以上诸文收入《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中华书局,1982年)。可惜这个计划没有完成。但这一思路,为以后的工作提供了行动指南。正如陈尚君教授反复强调的那样,“关键是充分利用《册府元龟》”。凡治中古史者,莫不知《册府》之重要性,但往往只是从中刺取史料而已,鲜见有人对《册府》下过条分缕析的功夫,至于将《册府》和《旧五代史》的逐条比对,弄清楚“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更是难以想象的。虽然清辑本和中华书局点校本都已取《册府》参校,但挂一漏万,很不彻底。所以,文革刚结束,梁太济先生就发表论文,主张“必须将《册府》五代部分与辑本进行一次全面而细致的校勘。此项工作并不轻而易举,但却很值得一作,因为这不仅对于尽量恢复《薛史》一书的原貌,而且对于肃清清代文字狱的流毒,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薛史〉“辑本因避讳而改动的字”,为什么“一般不再改回”?》,收入《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其难度之大足以令人望而却步。最大的障碍在于《册府》虽然保存的五代文献极其丰富,但引用时一律不注出处,何者出自《旧五代史》原文,何者源自五代实录,如何确立鉴别、弃取的准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基底性问题”。有想法者不乏其人,但知难而进、锲而不舍者,惟有陈尚君先生一人。他力图找出为学者普遍接受的原则,可以为《册府元龟》多数文献的归属指示方向,经过多年探寻,得出一个基本结论:凡是以人名为序编次者,出自《旧五代史》者约占十之六七,而以年月时序编次者,则大多出自五代实录。应该说这条规律,堪称解开《册府》引《薛史》之谜的金钥匙。他又对具体的史料作了细致的分析,总结出五类不同情形的区分标准,从而为实际操作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案。这些原则的确立,牵涉到全书的架构,可谓荦荦大端。但陈尚君先生绝不是用这些条条框框去套取史料,而是建立在逐条考辨的基础上,慎重取舍。尽管如此,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辑注的方法与体例仍恐怕是本书容易引起争议的问题,但正如朱维铮先生所言:“他的分析和判断,或许仍可商酌,但全书正文4500余页,给我的总体印象,是言必有据,征而后信,并坚持疑以传疑,避免武断。”(《天下几人能及君——〈旧五代史新辑会证〉读后》,《中华读书报》2006年4月19日) 第二点令人感佩之处是本书的采撷之丰。陈尚君先生自称,从不划定自己的治学领域。阮元论江藩曰:“淹贯经史,博通群籍,旁及九流、二氏之书,无不综览。”这句话用在陈尚君先生身上,也是非常妥贴的。从书中所列参考文献,我们可以看到,举凡史部之正史、编年、杂史、霸史、诏令奏议、地理、传记、金石、目录,子部之法家、类书、杂家、小说、谱录、艺术、释道,集部之总集、别集、诗话,以及今人论著、考古报告,林林总总,无不囊括于征引范围之列。我认为正是这种对于淹贯博通的境界的自觉追求,才能使他对于史料保持高度敏感性和鉴赏力,慧目如炬,披沙拣金,卓然有成。试以卷一三四《王审知传》为例。除据《永乐大典》、《通历》、《册府元龟》重加辑录外,还引录了《资治通鉴考异》、《旧五代史考异》、《五代史补》、《旧唐书》、《新五代史》、《五国故事》、《玉壶清话》诸书,尤其是对传统金石著述和新出墓志的熟悉,使得《关中金石略》、《福建金石略》、《唐代墓志铭汇编》、《考古》、《文物》、《文史》中的相关材料被全部钩稽出来,网罗遗逸,订讹规过,可谓是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其深厚的学术积累由此可见一斑。 让人服膺的第三点是考辨之精。若只是罗列众说,不加按断,徒以宏富矜夸,亦非良史。本书不仅辑校原文,且详考史事,如其书名所昭示,会证是也。亦举一例,卷一五《韩建传》考李巨川之死云: 《旧五代史考异》卷一:案《北梦琐言》:韩建曰:“某不识字,凡朝廷章奏、邻封书檄,皆巨川为之。”因斩之。《通鉴》所采,即本于《北梦琐言》,与《薛史》同。《新唐书•李巨川传》云:“巨川诣军门纳款,因言当世利害。全忠属官敬翔以文翰事左右,疑巨川用则全忠待己或衰,乃诡说曰:‘巨川诚奇才,顾不利主人,若何!’是日,全忠杀之。”是巨川之死,亦由于敬翔之谮,不仅为韩建所卖也。 类似的精审考证,全书比比皆是,显示了陈尚君先生超拔的史识。所以此书不能仅仅以资料汇编看待,而应当作一部史学作品来读。 唐代大史学家刘知几云:“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是知史文有阙,其来尚矣。自非博雅君子,何以补其遗逸者哉?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史通•采撰》)此非陈尚君先生之谓欤! 原载:《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