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1] 清朝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也说:“前书(指《金瓶梅》,笔者注)原本实少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今所刊者,陋儒所补,肤浅,且多作吴语。”[2] 这是典籍记载中的第一次附和。 长期以来,研究者们对沈氏此话争辩不休,相信者认为,这五回确实与其他九十五回不协调。 刘辉认为“细读全书,这段记载是可信的”[3]。1.这五回出现的情节,大都是前后各回主要情节的重演。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西门庆去东京认蔡京为“义父”。2.这五回中人物性格与其他回不统一,如西门庆、应伯爵、潘金莲等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郑庆山认为,这五回的人物刻画与事件描写尤与原著不合[4],他这样论述:西门庆以贪财为其本性,可是到了第五十六回里,竟然被评为“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吴月娘为人矜持,第五十七回她却有点一反常态,居然款款地规劝西门庆来。李瓶儿虽然也是一个荡妇,但到了西门庆家以后俨然贵妇人的风度。第五十三回对她的描写,背离了这个基调。至于故事情节、内容和场面的描写欠妥,也有多处。如描写酒筵的场面和对温秀才的描写等都可以反证这五回为补作而非原文。 朱德熙也从语言学的角度论证了这五回是后人补入的[5],他认为,《金瓶梅》中的反复问句都是“VP不VP”型的,他举了许多例证。但这种反复问句在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只出现三例。相反,《金瓶梅》中的“可VP”型反复问句为数极少,一共见到19例,而这19例中有12例集中在这五十三到五十六回之中。由此,朱德熙指出:这样看来,《金瓶梅》第五十三到五十七回不是出于原作者之手,是旁人补的。只有第五十七回由于里头没有反复问句,无从验证。 另外有研究者指出[3], 《金瓶梅》里人称代词“咱”用作第一人称包括式的共230例。“咱”在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里一共出现了24次, 除了一次用作包括式以外,其余23次都用作第一人称单数,而这23例里有16例见五十七回。此外,“我们”,“我每”在《金瓶梅》是一般用作排除式。“我们”用作包括式的只有8例,其中有6例见于第五十三回和第五十四回;“我每”用作包括式的1例,也见于第五十三回。总之,从人称代词的用法看,第五十三到第五十七回也跟全书其他部分不同。这个现象正好可以跟“可VP”型反复问句在全书中分布上的特点互相印证,说明这五回具有补写的可能性。 本文打算从小说前后抵牾,绣像本和词话本的异同,回目和结尾方式的异同,征引《水浒传》和话本、戏曲的方式的异同等方面来进一步补证这五回为后人补作。 一、从这五回和前后抵牾之处看这五回的真伪 如果仔细研读这五回,我们会发现这五回中有很多处和其他九十五回相互矛盾的地方。除了研究者已论述过的关于扬州苗员外和歌童的描写以及关于永福寺及其方丈的描写等处外,本文再补充笔者的一些发现。 1.关于印经 根据第四十八回,我们知道印经的事主要由李瓶儿提出来,而且也是她用一对银狮子付的钱。第五十七回把出经钱的人说成西门庆,并且给的三十两只是定银。另外,此处西门庆取钱的方式也不同平时:“叫玳安取出拜匣……取出一封银子。”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取银子一般不外乎两种方式:一是到吴月娘处去取,二是到管账的那儿去取,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管过账。第五十七回的描写和前文明显矛盾。 2.关于陈经济与潘金莲偷情 《金瓶梅》中陈经济和潘金莲偷情始于第五十二回,两人缠绵时恰逢李瓶儿叫孟玉楼和小玉去抱孩子、拿枕席,两人走到芭蕉丛下,不见了潘金莲,孟玉楼便喊“他五娘那里去了”,潘金莲不得不从雪洞儿里钻出来,结果不曾和陈经济得手。 进入第五十三回后,两人乘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与黄主事、安主事吃酒时第一次约会得逞,后被书童、玳安回来吓散。 第二次约会是第五十五回西门庆去东京后。一日潘金莲到雪洞找陈经济,因为陈经济白天在庄里脱不了身,潘金莲没能找到陈经济,只得写信叫春梅送给陈经济。陈经济看信后慌忙丢下买卖,跑到卷棚后和潘金莲幽会。潘金莲说:“你这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不得相会。”[6](P725) 这里明显存在漏洞,第五十二回陈经济和潘金莲在屋里厮混被小玉撞破了以后,在第五十三回两人已经又有了一次相会并且真正得手,这一次得手就是在第五十三回西门庆去吃酒时发生的,怎么能说“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不得相会”呢! 其实根据下文,两人第一次真正得手应在第八十回西门庆死后,该回写道:“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第五十三回写两人得手和第八十回的交代又发生矛盾。关于陈经济和潘金莲的偷情,在全书中就出现两次抵牾,都是因为这五回已非原作之故。 3.未见交待交账于孟玉楼 《金瓶梅》中西门庆家的出入银钱都是妻妾负责的,从全篇看来,管过账的共有3人:李娇儿、孟玉楼和潘金莲。 小说一开始,管账的是李娇儿。后来小说交待了孟玉楼交账给潘金莲。 然而遍觅全书,却未见李娇儿交账于孟玉楼的描写,这样我们也就无从得知李娇儿为什么会把管账的权利让出来。孟玉楼第一次管账是在第五十七回之后,于是笔者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原作中本有交账的交待,而又恰恰在这五回之中,而原因很可能就是李娇儿的使女偷金,西门庆因而对李娇儿失去信任,从而剥夺了她的财政大权。补写造成了这一交代的缺失。 4.关于玳安的描写 根据笔者对书中人物关系的梳理,发现玳安在西门庆家的小厮中地位相当高,西门庆每件重要的事情几乎都少不了他的参与,除了书童与西门庆有同性恋关系外,没有哪个男仆的关系比他和西门庆更亲密了,后来吴月娘把玳安收为义子也是明证。但在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关于玳安的描写却和其他回数有明显的矛盾。试举两例说明: 一是第五十五回写“曾差玳安往杭州买办龙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6](P718,719),而上文没有任何地方透露出玳安去杭州买办上寿礼物,倒曾说过来旺去过杭州办礼物,虽说后来来旺遭西门庆陷害被押解到徐州去,但常在外面跑江湖的来保可以去杭州,西门庆怎么会安排一个没有出差经验而善于跟随主人左右的人去杭州呢? 二是文中第五十七回写玳安提篮去买时鲜果品、猪羊鱼肉、腌腊鸡鹅、嗄饭之类。根据上下文以及玳安在西门府中的地位,他不应去做这种只有下等仆人才去做的简单体力劳动的。因为厨房的饭菜是由孙雪娥负责的,而且西门庆家大宴宾客不会只是拿着篮儿买菜所能应付的!这种描写真应了沈德符的评价:“鄙俚”。 5.人物顺序的错乱和李娇儿的消失 根据笔者对小说文本的研究发现,西门庆一妻五妾在小说中出现的一般顺序是这样的: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这是由她们在西门家的地位决定的,孙雪娥虽然是第三房妾,但因她是陪嫁丫头出身,地位是半妾半婢,所以她这个四娘只能屈居潘五娘和李六娘之后了,这可以从很多回中得到验证,比如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一段。 但是到了这五回中,这一妻五妾的顺序却打乱了。如第五十三回里居然把潘金莲排在了李瓶儿、孙雪娥的后面。 再如第五十三回:“孙雪娥、孟玉楼、李娇儿、桂姐都帮他找衣服,都啧啧称赞好。”[6](P698) 这里孙雪娥、孟玉楼和李娇儿的顺序是乱的,应该是李娇儿、孟玉楼和孙雪娥。 另外,在这五回中还多次缺少李娇儿的身影。第五十五回中,西门庆去东京时,写月娘与李瓶儿、孟玉楼、潘金莲为他送行,却未出现李娇儿。 再如第五十五回:“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6](P728) 后来第五十五回西门庆回来,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相见,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接着西门庆和六房妻小各叙寒温,但未提李娇儿的名字。 第五十五回听歌童唱曲一段和第五十六回中西门庆无事在家和众妻妾在花园里玩耍一段也都未提到李娇儿的名字,甚至李娇儿这个人物都未出场,也没交待其未出场的原因,这不符合全书人物关系,李娇儿毕竟还是西门庆的第一妾,论地位仅次于正妻吴月娘,很多场合她不出现是有点奇怪的。 6.关于李瓶儿五月一日上庙的描写 在第六十三回,李瓶儿病死后,西门庆请人为她传神(即画肖像),画像传神的韩先生说他五月初一日看见李瓶儿曾在岳庙烧香: 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分付,小人知道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一日曾在岳庙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6](P866) 可见五月一日李瓶儿去过岳庙烧香。 根据以下第五十二回中的这两段话,我们可以得出壬子日是四月二十三日。 这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二十一日,是个庚戌日……好日期。”[6](P672) 吴月娘因交金莲:“你看历头,几时壬子日?”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6](673) 那么五月一日发生的事情应该是在第五十三回或者其后了。李瓶儿是《金瓶梅词话》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主角(即潘金莲、李瓶儿和春梅,这从小说的书名可以看出)之一,她上岳庙烧香不是为自己祛病就是为官哥儿祈福,因此可以说事关重大。既然有上岳庙烧香这一要事,作者没有理由不写!现在查遍第五十三到第六十三回(李瓶儿于此回去世),却没有此事的描写。而且笔者认为此事应该发生在壬子日吴月娘求子息之后,因为五月一日离壬子日四月二十三日只有六七天时间,那么这一件事的被“遗弃”,只可能因为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七回已非原作。 7.曾御史的结局未见详细交待 第四十九回写曾御史参劾提刑官不成,心里知道两官打点了上面,心中非常忿怒。又因为蔡太师所陈7件事,内中多乖舛,皆损下益上之事, 曾御史即刻赴京见朝复命,上了一道表章弹劾蔡京。蔡京知后大怒,奏上徽宗天子。曾御史顿时受到陷害,然后小说写道:“那时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此系后事,表过不题。”[6](P620) 整部小说中出现过数次“此系后事,表过不题”,如吴典恩忘恩负义之事;陈经济拾到孟玉楼簪子之事;吴月娘怀孕期间念经拜佛,感动一尊古佛出世,后被幻度之事;云离守与吴月娘结儿女亲家之事。而这些事情在“表过不题”之后都有了呼应,这似乎是《金瓶梅词话》作者写作的一个套路,而惟独曾御史的结局真的“表过不题”了,这让笔者觉得很奇怪。呼应之事原本就有而且就在原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之中,似乎可以成为最好的解释。 二、从词话本与绣像本之间的异同看这五回的真伪 有研究者认为绣像本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与词话本大异小同,尽管文字差异较大,内容有增有减,但基本情节并没有改变,可以看出绣像本是根据万历词话本改写而成,并非另有一种底本。[7] 笔者同意绣像本系以词话本为母本改写而成,除了研究者提出的证明绣像本系从词话本衍变而来的上述证据外,还有一点可以证明绣像本系由词话本改编而来,那就是绣像本第一回的长度。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中第一回占了近28页,而第二到第十回分别占18页、13页、9页、15页、8页半、13页、12页、12页、9页半①,由此可见,第一、二回明显偏长,笔者认为,原因就是绣像本作者在原词话本基础上硬加入热结十弟兄的情节而造成的。 比较绣像本和词话本两个版本的异同可以看出,绣像本是在词话本的基础上改写而成,它有以下几方面的重大变化。 1.尽量摆脱《水浒传》的影响 从开头的改写和第八十四回的删节可以看出,绣像本把词话本第十和第十一回热结十兄弟的内容调到了第一回,于小说开始直接出现小说的主人公之一西门庆,摆脱依附《水浒传》的嫌疑。后面绣像本删去词话本第八十四回吴月娘为宋江所救一段文字,也是尽量斩断和《水浒传》的血脉联系。 2.改变叙述风格 绣像本通过改写使语言更简洁更书面化,这种改写遍及全书,举不胜举,傅憎享曾撰文对此有过分析。[8] 3.为了增强艺术效果,进行了适当的增、调、改、删 (1)“增”。就是在原来基础上增加内容,使之更加生动具体合理,兹举一例。如第九回“武都头误打李皂隶”一段。绣像本把词话本中西门庆的逃跑过程扩展得更丰富了,武松和李外传的对话和交锋也更细腻了,但在词话本的基础上改写的痕迹还是非常明显的。 (2)“调”。把人物与情节对调,实际上就是一种张冠李戴。 如第十一回两个本子的区别在于把虔婆的第二次问候对象由西门庆对调成应伯爵、谢希大,这样似乎更合理。 (3)“改”。除了回目,回首诗、结尾方式的改变之外, 还指情节的小幅度改变(不同于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大手术),如第二十六回中陷害来旺的一段情节。词话本写来旺遭受陷害是因为“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到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把他推醒,来旺于是赶到花园,这时“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绊倒了一交,只见响亮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过来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而绣像本把来旺遭到西门庆陷害的原因改写成深夜有人到他窗下来告知他的媳妇“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边,干那营生去了”,来旺不觉怒从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弄鬼儿!”忙跳起身来,进了房门,径扑到花园中来。这样主要是为了使情节更生动细腻,提高小说的艺术性,更加吸引读者。 (4)“删”。绣像本对词话本的大改动则是删,如八十四回,删了近1500字,以及大量词曲的删除,有研究者作了统计,诗刊落70首,改写6首,另加3首;词曲刊落59首;套曲刊落15首;赞赋刊落33首,删节15首;回目韵文刊落 30首,改写4首,另加2首;俚俗韵文全部刊落;曲艺全部刊落;其他韵文刊落6处。[9] 4.重写了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大幅度改写了第五十五回,弥补词话本这五回的疏漏 第五十三回,绣像本删去词话本开头西门庆赴席前的一段描写,而把词话本中西门庆赴席一段演绎得甚为繁复。 词话本接着写应伯爵来替李三、黄四借了500两银子。绣像本也写应伯爵来访西门庆,然后却笔锋一转写黄、安二主事来拜访,以及西门庆的回拜。绣像本此处却不写借银之事,是为了避免和后文重复。 绣像本也写做佛事,开始是因为李瓶儿身上血水淋漓,后来才转向为了官哥广种福田而拜药师经,起经的情节又移入下回。 两个本子关于应伯爵请客的原因也不相同,词话本是因为应伯爵得了中人钱,西门庆戏言要他请客;而绣像本则是因为西门庆不肯借钱与李三、黄四,应伯爵才请西门庆郊游。绣像本的改写更符合西门庆的一贯性格。 第五十四回,词话本开头即写应伯爵请西门庆等人到家作客。饭前,白来创与常时节下棋。绣像本却是从西门庆往观庵起经写起。饭后,词话本写他们坐船到南门外30里有余的刘太监园里游玩,写得非常简单;绣像本则写他们乘轿到城外20里外的一个内相花园,描写比较细腻。绣像本修正了词话本的漏洞:改坐船为乘轿,因为故事毕竟发生在山东而不是南方;改刘太监园子为内相花园,因为在刘太监园子赏玩,却不见刘家有人陪同,矛盾明显。 词话本再写诸人与应伯爵赌酒,金钏与吴银儿猜色;绣像本则写在歌童唱曲之后,众人行令说“风、花、雪、月”,应伯爵受罚,讲了四个笑话。 绣像本还增加了写陈经济与潘金莲在家里调情被小玉撞破的情节。 这一回后半部分接着写任医官给李瓶儿看病,词话本比绣像本描写细腻。两个版本关于李瓶儿发病的时间也不一样:词话本是在西门庆郊游的同时;绣像本则是郊游后第二日李瓶儿才对西门庆说她身体不好的。 第五十五回,两本开头文字相同:“却说伍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计280余字。词话本的前一回已交待任医官回家,因此显得矛盾; 绣像本因为改写了五十三回,因此就化解了这个矛盾。 以下绣像本比词话本多出1000多字,其内容是:西门庆借给李三、黄四五百两银子;来保从东京回来,弥补了词话本写来保有去无回的漏洞;李桂姐的事情完结(李桂姐因被王三包占,被六黄太尉提问,李桂姐吓得躲进西门庆家。西门庆求翟谦和朱太尉说情,结果免提);因为蔡太师寿诞临近,翟谦要会西门庆,引出西门庆亲自去东京为蔡京拜寿。 接下去写西门庆去东京为蔡太师庆寿,关于路上情景,绣像本写得比较简略;苗员外扬州送歌童一段,词话本多达四五百字,而绣像本删至30多字。 绣像本写歌童到了西门庆家后,西门庆为他们取名:一个叫春鸿,另个一叫春燕。 第五十六回,绣像本开头交待“不多时春燕死了,止春鸿一人”,这就弥补了词话本的一个破绽:词话本虽然交代两个歌童都被西门庆送到太师府去了,后面却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春鸿。绣像本经过如此改写,就和后面春鸿的故事不致再发生龃龉。绣像本还删去词话本中《哀头巾诗》和《祭头巾文》。总体上看,这一回差距很小。 第五十七回,绣像本删去词话本中佛说“三禅天”及“佛家以五百里为一由旬”等佛家说词200多字。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五回的修改方式不同于其他回,我们认为可以称之为“弥补破绽式修改”。绣像本作上述修改,说明绣像本的改写者认为词话本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五回(也包括第五十六回局部)有明显漏洞,是后人补入的,而第五十六、第五十七两回总体上只是删节,可能因为绣像本的改写者认为词话本这两回的破绽较少或者感到改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此基本留存词话本原貌。绣像本对词话本的改写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改写方式说明词话本的这五回具有“补入”的可能性。 三、从各回回目和各回结尾方式看这五回的真伪 1.各回回目 绣像本和词话本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绣像本的回目对仗较为工整,这一点给笔者很大启发,笔者仔细研究了词话本一百回的回目,发现这一百回的回目总体上没有作过统一的精心设计。每回回目分上下两句,最短的七个字,最长的九个字,而且最特别的是每句有的回目上下两句字数竟然不等,如第一回、第八回和第十八回等,但是“这五回”的回目却对仗工整,一律的八字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虽然没有严格做到人物对人物,地点对地点),下面笔者把这五回的目录照录如下: 回目 目录第五十三回 吴月娘承欢求子息 李瓶儿酬愿保儿童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东京庆寿旦 苗员外扬州送歌童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周济学时节 应伯爵举荐水秀才第五十七回 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 从上表可以看出(可能标准宽严有不一致之处,但还是能看出一些问题),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的回目比其他九十五回的回目整齐、对仗,而且连续出现且都是八言对。虽然其他回的回目也有对仗的,但如此连续出现,且都是相同字数则是没有的,可以看出应是经过一人统一设计的,这证明这五回可能是后人补入的。 2.各回的结尾方式 《金瓶梅词话》各回的结尾都是由“正是”、“有诗为证”、“毕竟未知后事(“后项”或“后来”)如何(何如)”以及诗、词、曲、对子等要素构成,笔者对各回的结尾方式进行了分类统计,共有38种模式。而这五回的结尾模式是这样的: 方式 回目 1.“正是”+五言+七言+“毕竟不知 五十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有诗为证”+五绝一首+“毕竟不知 五十四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五十五,五十六 4.“正是”+七绝一首+“毕竟未知后来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九,六十一(此回“何 如”改为“如何” 由上表可以看出,第五十三到第五十六回这四回的结尾方式比较同一,都是以“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何如”)”作为结尾的最后,且不同于其他九十五回(除第九十七回以外),其他九十五回都是以“毕竟不知后事(或“后来”或“后项”)如何(“何如”)”作为结尾的最后,这四回的结尾都没有“后来”或“后事”或“后项”这一要素,这一现象可以证明第五十三到第五十七回中至少有四回(第五十七除外,因为它的结尾方式和其他回类似而不同于这四回)为后人补入具有可能性。 四、从抄引《水浒传》和其他话本、戏曲的方式看这五回的真伪 有研究者[10] 指出《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三十五段文字,在全书中的分布极不平衡,大体情况如下:前三十回抄了十五段,中间四十九回抄了四段,后二十一回抄了六段,该研究者认为,这说明前三十回和后二十一回的撰写者对《水浒传》非常熟悉,可说是烂熟于胸,一有机会便信手拈来,插入行文之中,而中间半部《金瓶梅》的撰写者,对《水浒传》很不熟悉,或很不善于作抄袭的工作。这种差异似说明《金瓶梅》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换言之,其作者并非一人。但笔者认为这一现象还可以得出另两种假设:1.作者是一个人,一开始从《水浒传》改编,中间逐渐摆脱其影响,抄袭成分减少,但到后二十回时(西门庆死后),作者因缺少才情,而重新依托《水浒传》以完成这一长篇巨制;2.写作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的是另外一个作者,他对《水浒传》不熟悉或创新意识比较强,因此,这五回中无一抄袭《水浒传》现象。 我们再来看《金瓶梅》对话本、戏曲的抄引情况,据研究者研究[10],该书存在抄录话本、戏曲现象的回目有一、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二、三十四、四十二、四十三、五十一、六十三、六十七、六十八、七十、七十三、七十四、七十六、八十一、九十二、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回等,笔者发现这些抄引也无一例出现在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 黄霖也曾统计过《忠义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相似的描写有12处,抄《水浒传》的韵文54处[11],笔者发现也无一处出现在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以上三位研究者的结果表明这五回的作者对戏曲、小说和话本的陌生或具有崇尚创新、反对抄袭的审美情趣。 上述分析证明这五回为后人补入具有若干可能性。以上若干可能性相加就可以得到一种现实性:即《金瓶梅词话》词话本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陋儒补入”的,也就是说沈德符的论断是真实可信的。 注释: ① 此页数是根据《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词话》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影印件)计算。 【参考文献】 [1]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Z].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刘辉,扬扬.金瓶梅之迷[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 [4] 郑庆山.金瓶梅论稿[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5] 朱德熙.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J].中国语文,1985,(1). [6]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7]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词话·前言[Z].济南:齐鲁书社,1989. [8] 傅憎享.词话本·绣像本两个版本两种文化:《金瓶梅》词话俗与文的异向分化[J].社会科学辑刊,1992,(3). [9] 刘辉.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 [10] 周钧韬.金瓶梅新探[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 [11] 黄霖.《忠义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金瓶梅考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 原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