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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宋诗》存在两处讹误：一是诗歌的误植，二是作者的误入，而两个讹误又有关联。 《全宋诗》卷八三一收有一首苏轼《虎跑泉》的七言律诗（第14册,第9622页），其诗如下： 金沙泉涌雪涛香，洒作醍醐大地凉。 倒浸九天河影白，遥通百谷海声长。 僧来汲月归灵石，人到寻源宿上方。 更续茶经校奇品，山瓢留待羽仙尝。 而《全宋诗》卷八三九又收有另一诗人释来复的一首《和子瞻学士游祖塔院》（第14册,第9717页）的诗，其诗如下： 金沙泉涌雪涛香，洒作醍醐大地凉。 倒侵九天河影白，遥通百谷海声长。 僧来汲月归灵石，人到寻源宿上方。 欲著茶经校奇品，山瓢留待羽仙尝。 比较上引的两首诗，我们可以看出，两诗仅第七句的两字有异文，即苏轼的第七句用了“更续”两字，释来复用了“欲著”两字。古人作诗，不可能雷同到如此的地步，也就是说，这两诗实为一首（诗歌在传抄过程中出现异文，这是很自然的现象），而作者也只能是其中的一个人。那么，究竟谁是此诗的真正作者呢？ 经查，宋元明三代刊刻的苏轼各类诗文集均无《虎跑泉》一诗。那么，《虎跑泉》一诗是在什么时候被收入到苏轼集中去的呢？答曰：在清代。清代康熙、雍正间的大学者查慎行（1650—1727）在其所编的《苏诗补注》卷四八中，第一次出现了苏轼的《虎跑泉》一诗，查慎行还有一则按语云： 慎按：右一首见曹学佺《名胜志》，先生倅杭时，有《病中游祖塔院》七言律诗。子由和诗，凡二章，先生原唱亦应有二，诸刻本止存一首，《名胜志》载此篇在“凤翔大像寺”条下，因其地亦有虎跑泉也，今采录。 查慎行认为，苏轼在杭州《病中游祖塔院》七言律诗应有两首，因为其弟苏辙和了两首。而苏轼的各种诗文集刻本皆载其中一首，另一首则缺。查慎行发现明代的曹学佺所编的《名胜志》“凤翔大像寺”下载有苏轼的《虎跑泉》一诗，就断定这一首为苏轼《病中游祖塔院》所缺的那一首。查慎行明知曹学佺《名胜志》中所载“凤翔大像寺”的“虎跑泉”是在陕西，而苏轼所游的“虎跑泉”却在杭州，但这一切他都不管了。他想当然地把曹学佺《名胜志》所载的这首所谓苏轼的诗，补到了他的《苏诗补注》一书中。为全面了解起见，我们先看苏轼的《病中游祖塔院》一诗：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敧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尊自在尝。 再看苏辙的和作《次韵子瞻病中游虎跑泉僧舍二首》： 扫地开门松桧香，僧家长夏亦清凉。 公庭多事久来厌，凈处安眠计甚长。 修竹填窗藤簟绿，白莲当户石盆方。 香厨晚饭红粳熟，忽忆烹鸡田舍尝。 涧谷新晴草木香，野情萧散自生凉。 雨添山色翠将溜，日转松阴晚更长。 病客独来唯有睡，游僧相见亦它方。 还家烦热都消尽，不信医王与药尝。 那么，曹学佺《名胜志》引录苏轼的《虎跑泉》诗究竟是否可靠呢？众所周知，曹学佺编过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历代诗歌总集《石仓历代诗选》（也称《石仓十二代诗选》），诗选的明代部分，收有明初兵部尚书铁铉两个女儿的两首诗。其长女作的诗称《教坊献诗》，次女作的称《教坊中呈原问官》。长女作《教坊献诗》云： 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 次女作《教坊中呈原问官》云： 骨肉相离旧业荒，一心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筯辞官舍，歩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寛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明清的许多野史笔记记载，铁铉于“靖难之役”后被杀，他的两个女儿也被发入教坊为妓。上引的两首诗即为姐妹两个在教坊中所作。除笔记野史之外，铁氏二女入教坊的事也成为小说戏曲表现的题材。如明陆人龙的话本小说《型世言》第一回《烈士不背君，贞女不辱父》中，即对铁氏二女在教坊中的活动有相当生动的描绘。戏曲如明来集之的《秋风三叠》中的《侠女新声》杂剧，也细致入微地刻画了铁氏二女在教坊里的心理活动。 那么，上引的两首诗是否真的为铁铉二女所作呢？经明末清初的大学者钱谦益和朱彝尊考证，所谓的铁铉二女诗，乃明人吴宽《题老妓卷》中的两首（见《曝书亭集》卷三二《史馆上总裁第四书》和《列朝诗集小传·闰集》）。不仅如此，铁铉究竟是否有两个女儿也值得怀疑。明人宋端仪《立斋闲录》“铁铉”条有云： 铁铉，邓州和丰乡人，由监生除礼科给事中。革除年间，升山东参政。洪武三十五年八月初二日送司，十月十七日典刑，时年三十七。十月初五日，山东布政司经历司送其家属到京。男福安，十二岁，永乐二年发河池千户所充军。康安，七岁，永乐元年在鞍辔局病故。杨氏年三十五，是年十月初五日取送教坊司。元年闰十一月初病故。女王儿，四岁，送教坊司。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六年故。以上并《南京锦衣卫镇抚监簿》（双行小字——笔者注）。山东参政铁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 宋端义记载铁铉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送教坊司的时候才四岁。另一个被送到教坊司的是铁铉的妻子。宋端义标明他这一记载的依据是《南京锦衣卫镇抚监簿》，锦衣卫是明初皇帝设立的特务机构，故这一机构的记录本子，其真实性无可怀疑。 由此可见，曹学佺并不是一个十分严谨的学者。何况苏轼有韵脚“凉、长、方、尝”的《病中游祖塔院》诗及苏辙《次韵子瞻病中游虎跑泉僧舍二首》诗，地点均在杭州，曹学佺却仍将韵脚也为“凉、长、方、尝”的《虎跑泉》的诗置于陕西“凤翔大像寺”下，仅仅是因为那里也有个“虎跑泉”，可见有多么的荒唐。 至此，我们有理由对苏轼作《虎跑泉》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但是，真正要坐实此诗非苏轼所作，还要看以下的文字。 我们来看《全宋诗》所载释来复的小传：“释来复，与苏轼同时（《西湖游览志》卷五）。” 关于释来复的介绍，就那么短短的几个字。而且，所录他的诗，也就上引的一首。从括号内的引书来看，表明编纂者之所以要纳释来复及其诗到《全宋诗》中的依据是明代田汝成编的《西湖游览志》一书。既然如此，我们先来看看田汝成编的《西湖游览志》。该书卷五有关释来复及其诗的文字为： 定慧禅寺，俗称虎跑寺。唐元和十四年僧寰中建，宪宗赐额，曰“广福院”。大中八年，改大慈禅寺。僖宗乾符间，加“定慧”二字。宋末毁。元大德间，重建又毁。皇明正德十四年，宝掌禅师重建，嘉靖十九年又毁。二十四年，山西僧永果重建。苏子瞻诗：“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借与匏尊自在尝。”陈浩和诗：“良二千石昔清赏，虎跑泉头风露凉。直将才华比贾傅，遍历山川如子长。流传玉局播千古，脉络银河来上方。清秋拟到三天竺，自裹春茶来煮尝。”释来复和诗：“金沙泉涌雪涛香，洒作醍醐大地凉……山瓢留待羽仙尝。”虎跑泉，宋学士濂《铭叙》云…… 笔者按，《武林梵志》一书也引录了苏轼、陈浩及释来复的和诗，所不同的是，在来复诗的后面，又接有明代王世贞的和诗。至此，我们才明白《全宋诗》的编纂者为什么要将释来复的诗收到《全宋诗》中去，原来编纂者误认为释来复的和诗是在与苏轼作诗的同一个时间段所和的诗了，这自然就将释来复看成是与苏轼同时代的人了。也许是编纂者对释来复这个人太陌生，加之不懂和诗也可隔代而和的道理，以至弄出笑话。殊不知，释来复在元末明初可谓赫赫有名，很少有文人学士不知道他的。例如，他在元末编的《澹游集》，就收入了一百七十余位与他有来往的文人诗僧的诗文，其中不少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如虞集、揭傒斯、欧阳玄、黄溍、贡师泰等等。入明后，释来复为朱元璋礼重，授僧录司左觉义，并与宋濂等往来。洪武二十四年，受胡惟庸案牵连被杀。 释来复撰有《蒲庵集》六卷，南京图书馆藏的明正统五年孙以宁刻本《蒲庵集六卷幻庵诗》中的《蒲庵集》卷三，即有题释来复作的《追和东坡游钱塘虎跑泉诗二首》，此诗题加了一个“追”，即表示隔代而和的意思。现将这两首诗录于下方： 金沙泉涌雪涛香，洒作醍醐大地凉。 倒浸九天河影白，遥通百谷海声长。 僧来汲月归灵石，人到寻源宿上方。 欲续茶经校奇品，山瓢留待羽仙尝。 花雨吹来满院香，翠微楼合树阴凉。 江通鲸吼千波急，山接龙飞两乳长。 苏子文章传异代，潘郎道德重诸方。 何时共酌玻瓈，细把灵泉一味尝。 第一首诗与《全宋诗》中所录苏轼的《虎跑泉》诗的仅差一字。第二首将苏东坡称为“苏子”加以赞扬。行文至此，则所谓苏轼《虎跑泉》诗的著作权应毫无疑问判给释来复，且释来复应从《全宋诗》中剔除出去。从释来复的和诗来看，苏轼的《病中游祖塔院》两首在明初还未有缺佚。 原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