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文坛,言情小说家亦舒是与武侠小说家金庸、科幻小说家倪匡齐名的三大通俗小说家。她自上世纪60年代至今笔耕不辍,已出版小说近二百种。在亦舒看来,小说分为表达人生哲理的和说故事的两类,而她认为自己的小说是说故事的,这是她写作的出发点和基本定位。但亦舒小说又不仅限于说故事,她站的位置虽低,目光却穿越俗生,在引人入胜的故事中表达对社会与人生的感悟,传达人生理念,这使她的作品具有一般通俗文学不具备的深刻意蕴。她选取自己所熟悉的布尔乔亚(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生活,表现对现代都市人生存的认识,尤其擅长写都市知识女性的生存境遇、爱情波折和精神困境,“她写这些人的生活、爱情,塑造这些人种种不同的形象,写她们的快乐,写她们的痛苦,写她们的成功,写她们的挫折,写她们的挣扎,写她们的苦闷,写她们的种种心态,现实生活显然有大批这样的人在……”{1}亦舒以一系列作品完成了对现代都市女性生存状况的观照。 一、“她比烟花寂寞” 亦舒小说的类型化特征明显,这突出地体现在她笔下的众多女性形象有着相似的经历、个性和精神气质。这是一群具有高学历,已经取得经济独立,完全依靠自我生存的女性,在当今社会,她们已实现了现代女性苦苦追寻“自我的天空”的梦想,在高度现代化和商业化的大都市香港,她们的队伍不断扩大,成为女性中的普遍代表。但亦舒对她们的成功之路和奋斗过程并不感兴趣,她关注的是剥离了光鲜华丽的外包装,作为一个充满感性的“人”,特别是她们内心复杂的情感体验。作为现代女性,她们虽然已实现了一代代女性梦寐以求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解放,获得了经济独立,赢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但身上仍保留了女性的纤细、敏感、浪漫、多思的情感特质,一如既往地追求美好的爱情和生活的温情。然而时代的剧变、生存环境的制约、两性关系的扭曲等一系列因素使得这种正常愿望的实现变得愈加艰难,乃至她们除了拥有自我之外,几乎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她们不甘低头,做出了种种合理的甚至不合理的努力和抗争,但冷酷的现实使她们清醒地认识到这只是一场空,于是对人生充满了失望和无奈,其人生结局往往也是凄凉的。亦舒以其真实的笔触展示了知识女性在都市环境里寂寞、孤独、苍凉的心境,一些小说直接以“寂寞”、“叹息”等带有感伤情绪的字眼为题,如《她比烟花寂寞》《寂寞的心俱乐部》《叹息桥》《伤城记》等。 从个体生命的角度讲,“寂寞”是生存的普遍性体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不昭示了阔大天地间个体生命的寂寞本质。近代以来飞速发展的工业社会给人带来更多的惶惑不安,加剧了这种寂寞感,人们的生活更加忙碌,物质更加丰富,精神却倍感孤独,人们对生活失去了目标,失去了丰富的心灵体验,变得茫然无措。 作为生活在现代大都会的一员,亦舒对“寂寞”的内涵感受颇深,并把这种感受付诸笔下的女性。在香港这样一个东西方文化混杂交会之地,传统道德和价值观遭受剧烈冲击,人的精神生存出现危机,这种危机感深深楔入了亦舒的心灵。她的小说虽然未脱言情小说的窠臼,但显然不像琼瑶小说那样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歌舞升平的表面现象,看到了掩藏于黑暗之处的罪恶,如拜金主义造成的亲情淡漠,人与人关系的隔膜,沟通的艰难;社会制度的漏洞带来的敏感的社会问题如同性恋、贫富悬殊等。她的写作直插现实的本质,《开到荼蘼》《不羁的风》《嘘——》等小说赤裸裸地暴露了现代社会的冰冷,展示了人在强大的社会力量下的寂寞生存。而女性作为一个天生柔弱的群体,在这种境况下更是无能为力,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和停泊的港湾,只能困守于自己的内心,静看花开花谢,品味岁月流痕。《她比烟花寂寞》中光彩夺目的电影明星姚晶出身贫寒,当她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和男人的扶助出人头地时,家里人却对她冷嘲热讽,觉得她丢了家人的脸;而她为之付出一片真心的男人也并不以同样的真心待她,反而另结新欢。失意的她心脏病发作,遗嘱里出人意料地把财产留给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女记者,因为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可以信赖的亲人。“她比烟花寂寞”,成为一个关于女性生存的隐喻——女人,这降落人间的精灵,她的生命虽看上去如烟花般绚烂,然而烟花散落后留下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暗夜。这种与社会和他人的疏离感,给渴望爱的女性带来无法排遣的寂寞,正如小说《开到荼蘼》的题目所暗示的,女人那短暂的美丽和欢愉就像春末开放的荼蘼花,“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开到荼蘼花事了”,留下的是无尽的伤感和落寞,这几乎是所有女性共有的人生体验。 对寂寞的感悟体现出亦舒的现代主义人生观。现代主义生存哲学是对生存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颠覆,认为人的现实生存和未来生存是不一致的,人无法以理想精神把握自己的生存。亦舒以其深刻的现代主义精神,从根本上揭开了女性生存的真相——因为与生俱来的天性,更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喧嚣时代,女性的生存变得无比艰辛、无助、茫然,她们的寂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女性困境的关注显示了亦舒深切的人文关怀精神和救赎理想。 二、“爱情只是古老传说” 亦舒与其他言情小说家明显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对文学特别是言情小说的永恒主题“爱情”,她没有进行理想化的描写和脱离实际的讴歌,相反,却用一个个凄凉的故事对美好爱情进行了解构,写出由于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造成的女性人生悲剧。 对纯真浪漫爱情的幻想是每个女人永恒的梦想,然而亦舒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它的虚假。与琼瑶等言情小说家相比,亦舒已经从对爱情的乌托邦幻想中挣脱出来,更为现实和冷静,她多次表明,自己是非常怀疑爱情这回事的,她认为“爱情只是古老传说”,甚至“爱情是一场不幸的瘟疫,终身不遇方值得庆幸”{2}。对爱情的这种认识似乎有些冰冷,却隐含着对女性的深刻悲悯情怀。爱情,这最为脆弱、最应该用心呵护的情感已经在现实无情的打击下千疮百孔,带给女人更多的是伤痛。所以亦舒不再用美好的词汇装扮它,不再编织爱情神话,而是强调理想爱情在现实中的不可实现、不堪一击,而任何对爱情抱有幻想并追逐的人都会因此吃尽苦头。她冷静地展现了现代社会中的爱情现实,揭开它的世俗和残酷。 在亦舒小说里,经常出现为追求真爱而义无反顾却最终落得遍体鳞伤的痴情女子。《直至海枯石烂》中的纯真少女庄杏友为其恋人付出了全部真情,但对方在新鲜过后却暴露了懦弱和缺乏责任感的本质,在家庭压力下没有坚持爱情,而是娶了门当户对的女子。庄杏友未婚生子,为了生存,只好接受对方的条件把孩子归还,带着一身伤痕出国留学,虽然在历经磨难后终于事业成功,出人头地,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再也不敢相信和接受爱情,一生落落寡合。《圆舞》中的女孩周承钰深爱其义父傅于琛,却由于道德的樊篱一次次却步,苦苦折磨自己十几年,当她终于决定抛开一切,尊重自己的感情时,却由于多年的精神压抑患上了绝症,为了让自己在恋人心中永远保留美好的形象,她选择了离开,独自承受身体和精神的痛苦。完满的爱情在亦舒小说中总是被定义为奢望,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 尽管在《一点旧一点新》《朝花夕拾》等小说中,亦舒也试图重建爱情乌托邦,描绘纯粹的爱情之神的降临给女性带来的精神满足,但她显然对此并不信心十足,她看到这种幻想只是空中楼阁,现实中,命运多半不会将幸福的橄榄枝赐予渴望爱的女人。鉴于此,她努力要为女性寻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自我拯救之路。当不得不面对爱情的失落,女性如何走出情感困境、摆脱心理阴影,是亦舒最为关注的,这也是女性在精神上真正独立的证明。亦舒对女性如何得到幸福是这样思考的:“等人家来爱,即使怀才得遇,也怕无常,爱了三五七载,忽然不爱了,被爱者除了被爱,一无所用……正确的做法是备好功课,练好功夫,身心健康,容光焕发,有余暇余力的时候,努力爱人。”{3}她呼唤着现代社会里女性除经济独立之外更加重要的自我意识的确立,认为女性应该首先拥有自我,活得健康、滋润、快乐,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有了生存的资本再去主动爱人,而不要被动地等待男人来爱。当女人转换了自己的人生角色,从弱者变为强者,那么一切属于强者的东西便会不请自来。小说《电光幻影》里,知识女性荣三和事业有成,然而爱情上却刚刚经受一次打击,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此时一个电影剧组租借她的房子拍电影,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在一旁目睹了拍片的全过程,惊奇地发现片中所讲的故事与自己的经历惊人的相似,都是一个女子被第三者夺去恋人的老套故事。这个发现使她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历程,认识到男男女女之间的悲欢离合,每天都在上演,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小演员,被困其中时觉得天塌地陷,而一旦跳出来回头看看,才发现所有的痛苦都不值一提,她终于走出失意,开心快乐地面对每一天,也因此而获得了崭新的爱情。亦舒实际上是在提示女性,把自己的全部幸福都建立在爱情上,对女性来说是极端危险的;真正可靠的只有自己,让自己活得潇洒一些,把别人给予的爱看得淡一些,不以外界为悲喜,才能始终拥有自我完整的灵魂,也才有更多的机会获得幸福的人生。 这样,“爱情只是古老传说”就有了双重意味:一方面,对理想爱情的颠覆让人品味到现代女性感情生活的苦涩味道,是无奈和失落心境下的决然;另一方面,则主张以淡然的态度对待爱情,既然无法拥有,不如让古老的传说远去,找回一个真正的自我。 三、“我们不是天使” 非常难得的是,亦舒对女性自身的优与劣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展示现代女性生存困境及救赎之路的同时,她并非站在女权主义者的立场,一味同情和美化女性。她清醒地看到,“我们不是天使”,很多人生悲剧是女性自己造成的,她们性格的软弱、天生的依附性、独立意识的缺乏、对金钱和物欲的追逐,是造成她们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在男权社会,女性固然是精神受压抑者,个性无法得到自由张扬,但社会的发展进步,毕竟已使现代女性有可能凭自己的意志对人生进行规划和选择,然而她们中的很多人却因惯性的观念,仍旧将自我放在弱者地位,甘愿做男人羽翼下弱不禁风的小鸟,依靠男人提供的优裕的物质条件过寄生虫般的生活。对不平衡的性别秩序的无所察觉或坦然接受,凸显着女性精神世界的贫弱。对女性自身性格或品德缺陷进行深入挖掘,审视女性情感的困惑和灵魂的复杂,这种态度使得亦舒小说的女性视角更加客观冷静。 《我的前半生》以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重新诠释了迷失自我的女性必然的悲剧结局。女主人公子君的经历一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子君,在拥有幸福家庭后失去了对生活追求的动力,沉迷于逛街、打扮、享受,乃至丈夫悄悄变了心,坚决提出离婚。面对生活的突变她惊愕万分,可是连女儿也不同情她,反而对她进行了尖锐的指责:“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事都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4}女儿的指责使子君猛醒,认识到女性如果既在外部世界没有自己的位置,又在家庭里尽不到责任,被遗弃的命运就是难以避免的,她从此开始了对人生态度的修正和人生之路的重新选择,并最终找回了自我,重新获得了幸福。亦舒告诉我们,无论在任何时候,女性都应保持对自己的清醒认识,将自我人格的完善放在生存的首位,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喜宝》中的姜喜宝则是商业社会诞生的一个思想矛盾的女孩子,为追求物质享受,她不惜一次次出卖肉体;她也想要爱情,甚至希望买她的人爱她,但如果没有爱,她也并不会绝望,而是务实地退而求其次追逐多多的金钱。亦舒深刻地挖掘了女性在物欲横流的社会美好人性的裂变,当寻求爱的本能已为铜臭所包裹,被金钱填充的生命并不会真正快乐,出卖自我的沉重代价是必须付出的,其背后隐藏的必然是难以言说的疼痛。在《阿修罗》中,亦舒对女性做了这样的总结:女人都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就像佛经天龙八部中的“阿修罗”一样,有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也被别人伤害。 亦舒还勾勒了她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不仅要有美丽的外表,更要有善良的内心,纯洁的灵魂,真诚的生活态度,一如她最钟爱的女性名字“玫瑰”一样,她希望女性能像绽放的玫瑰,娇艳地散发幽香,又用暗刺保护自己,以独立的形象立于天地间。 亦舒用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展现了女性的悲喜人生,让女性读者在其中总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引起对自我生存的思考。她成功地将通俗文学的娱乐性和严肃文学的深刻性结合在一起,看似简单的故事余味无穷,带给人深深的怀想。 作者简介:陈自然,文学硕士,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台港文学。 ① 倪匡:《我看亦舒小说》,转引自钟晓毅:《亦舒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页。 ②④ 亦舒:《我的前半生》,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56页,第13页。 ③ 亦舒:《渺茫》,见亦舒散文集《情未了》,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 原载:《名作欣赏.文学研究》2010/0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