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程宇博士会聚日本刊中国古逸书,凡经部十二种、史部五种、子部三十四种、集部五十九种,都总一百一十种,又附录相关文本与研究著作二十二种,颜曰《和刻本中国古逸书丛刊》,将由凤凰出版社影印出版。属序于我,是不能辞,且喜其多年积累努力终有大成,故乐书所知,与朋好共享盛举。 中国近代以来学术的进步,一赖西方学术之输入,在思想、方法和学术分科方面都有革命性的变化;二靠新文献之发现。今人讲新文献,较多关注敦煌遗书之发现和地下文献之重光,似乎较少重视公私藏书之刊布和域外典籍之回归。三十多年前,我初涉唐代诗文辑佚,亦持同样立场,以为存世典籍,前清大儒阅读殆遍,做一般之文献辑佚,很难超越前贤。但当我按照现代藏书目录所示,逐种检索与唐文献有关之典籍,才发现乾嘉以来陆续新见之旧籍,数量之多,内容之富,远超最初之估计。于是发愤搜罗,居然得唐人散佚诗文逾万篇,真有天何厚我之叹。其实中国近二百年世变之亟,世守善本秘籍之公私藏家,上自觉罗皇族,下至僻乡缙绅,不能世有其业,而有识之士矢志守护文化,坚持收藏和刊布,数以千计之典籍得以为学人所知。以《佚存丛书》之刊行和《全唐诗逸》之收入《知不足斋丛书》为标志的日本汉籍回流,也差不多有二百年了,大量域外汉籍已经成为今日常见的基本经典。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日藏唐卷子本《世说新书》和《玉篇》,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晏殊校订《世说新语》以及宋刊《大广益会玉篇》,曾作过那么大篇幅的删削;如果没有宋刊《太平御览》的印行,我们的唐前书辑佚要沿袭清人所据晚出本的多少错误; 如果不是和刻本 《白氏文集》、旧抄金泽文库本白集的通行,以及大量日藏白氏诗文的发现,我们能读到的白居易作品要少很多,且会沿袭宋刊本的许多误讹删改,也很难追究作者生前多次编录文集的线索。还可以举出许多例子。好在最近十多年来,域外汉籍研究已经形成学术界的一个热点,中日学者为此做了大量极有意义的工作,堪可庆慰。 虽然近代以来中日关系数度苍黄,但从历史来说,中世以前的日本无论从生活方式、思想文化和国家制度等方面,都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来唐的遣唐使、学问僧曾不遗余力地将中国典籍传到日本。《日本国见在书目》 所示当时日本藏书之富,可以说凡中国所有者日本都有。这一风习延续千年,汉籍为日本历代士人所必读,加上社会稳定,传习者众多,存留汉籍古本极其闳富。大致加以区分,则有抄本与刻本之不同。前者最著名的是源出苏州南禅院本的《白氏文集》,虽然唐抄不存,但平安、鎌仓时期的数量巨大的古抄,保存了白集初本的面貌,使当代学者欲据以恢复初本成为可能。宋元旧刊在日本也有很丰富的遗存,但数量更为巨大的,是鎌仓以来日本本国所刻书,即所谓和刻本。现在一般认为,和刻本汉籍始于奈良时代天平宝字八年(七六四)的《无垢净光陀罗尼经》,至南北朝时期形成规模,并陆续出现如“春日版”、“高野版”、“五山版”、“正平版”、“博德版”等不同的版本系统。江户时期更达到空前的繁荣。在版刻形式和装帧方式上,和刻本都有区别于中国刊本的特色。更可贵的是,和刻本保存了大量在中国久已失传的典籍。 和刻汉籍之汇印,前此已经有过许多,本书编者全面了解有关情况,在选目和版本遴选方面,费过很大的气力,可以说选目精到,版本讲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本书影印图书,其中六十八种为金程宇个人收藏,超过全书影印古本之半数。这些图书除个别为友人所赠外,绝大多数是他最近十来年在日本访书期间,陆续从各地旧书店访求购得。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旧书业的衰颓有所不同,日本的旧书业因应时代和风气变化,始终保持规模和活力。我曾浏览过东京神保町和早稻田两处无数家的旧书店,知道这些书店为满足社会日益高涨的收藏热,一是分工细致,二是存货充沛,三是定价合理,成为淘书者的乐园。有志收集古籍旧刊者,若有很好的识别眼光,是可以用不太高昂的代价收到好书的。日本江户时代汉籍印行蔚成风气,品种多,存留也富,在日本不算稀罕,而在中国堪称珍贵。金程宇的藏书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他将其中的精品挑选出来,与学者分享,无疑很有意义。 此外,他还充分利用日本最著名的公私藏书单位的藏书,得到授权在中国出版。其中以国立国会图书馆、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书利用最多,分别达到二十三种和十八种。此外,还有据静嘉堂文库、东京大学文学部、花园大学国际禅学研究所、关西大学图书馆、龙谷大学大宫图书馆、市立米泽图书馆等处的藏书,以及台湾“国家图书馆”、大英图书馆和辽宁省图书馆的藏本。他在日本访书最投契的知友、立命馆大学芳村弘道教授也提供了五种个人藏书。因为曾在如此众多的公私藏家的丰富藏书中,作过反复的推敲比较,最后方选定现在影印的这一书目,可以说在学术质量上充分考虑到为中国学者所急需、在鎌仓以来七八百年间的和刻本汉籍中具有代表性。 有关各书的作者、成书、内容、版刻情况,金程宇已经逐书撰写了较具体平实的学术提要,足可供学者参考。其中有关各书存世版本以及选择影印该本原因的说明,是在充分调查中外藏书目录基础上写成,可见编者之认真。我想就我粗读以后的感受,略述所见。 本书子部释家类收录和刻佛教文献达十七种之多。中国的佛教文献,主要源自宋初的开宝藏系统,虽然存世藏经也有十多种,但就旧时通行的永乐南北藏和龙藏来说,收录佛典数量远不及日本近代所编纂的《大正藏》和《续藏经》。虽然这两部藏经经过许多僧德信众的努力,电子文本已经非常普及,但二藏所据底本,包括部分唐钞宋刻,日本都有许多保存。本书所收,部分为二藏所据之底本,如辽释非浊《三宝感应要略录》三卷,据庆安三年(一六五〇)刊本影印;宋释师范《佛鉴禅师语录》六卷,据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应安三年(一三七〇)刊本影印;宋释宗晓《乐邦文类》五卷,据宽永七年(一六三〇)书林丰雪斋道伴刊本影印。以上诸本,应即二藏所据底本,对研读整理诸书都很重要。部分所选语录优于二藏所据本。如宋释普岩《运庵和尚语录》一卷,《续藏经》据元禄本收,本书据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南北朝刊本影印;宋释祖先《破庵语录》一卷,《续藏经》所据为江户刊本,本书据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应安三年(一三七〇)春屋妙葩刊本影印; 宋释崇岳 《松源和尚语录》二卷,《续藏经》据宽政本收入,本书据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南北朝刊本影印;如宋末僧无学祖元《佛光禅师真如寺语录》一卷,实即《无学和尚初住大宋台州真如禅寺语录》之原编,且为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嘉庆二年(一三八八)刊本。虽然《大正藏》所收《佛光国师语录》已经包含了此部分内容,但所据享保刻本之刊刻年代则较此晚了近三百五十年。《全宋诗》收其诗仅六首,而此本存偈颂百三十余首,皆可补阙。再如最澄撰《传教大师将来目录》,包括《台州录》、《越州录》各一卷,为最澄旅唐时在台州、越州所搜集、抄写之经疏、法具等目录。其中包含大量唐代僧俗著述之记录,内容极其丰富。所收和刻本源出最澄真迹,亦足珍视。新罗崔致远撰《贤首国师碑传》一卷,是华严宗名僧法藏之传记总汇。本书所据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所藏元禄十二年(一六九九)井上忠兵卫藏版影印,为京都高山寺宋版以后的第一个刊本,为其后各本所据,所存宋僧四十七人题名尤可珍贵。二人虽为海东人士,但所著与中国学术关涉极大,宜破例收入。二藏未收者,则有宋释惟清《灵源和尚笔语》一卷,《续藏经》仅《续古尊宿语要》有其《灵源清禅师语要》一卷,远不及本书内容丰富。此书卷首有乾道己丑(一一六九)天童山比丘了朴题识和淳佑甲辰(一二四四)佚名题识,知源出宋刊。书中所收惟清与程颢、陈瓘、徐俯等讨论禅宗教义书简八十余通(致惠洪书信三通颇为珍贵),对研究禅儒关系很重要,《全宋文》皆未收。 本书收集部书多达五十九种,超过全书一半,是编者之学术兴趣所在,也因为此部分典籍中尤多中土不传之著作,值得重点推介。 本书收唐别集三种,特别重要的是南宋魏仲举辑《新刊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足本。魏氏此书远不及其所撰五百家注韩集之著名通行,因传本罕见故。本书据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元末入日福建人俞良甫嘉庆元年(一三八七)刊本影印,书末牌记称“祖在唐山福州境界”,为中日图书交往的珍贵记录。书中宋讳多阙笔,内容则沿袭柳集百家注,然亦有增补校改处,如多出曾注杜集的蔡梦弼注两百余则。因流布不广,许多国内学者都不知有此本存世,如吴文治教授编《柳宗元诗文十九种善本异文校录》,仅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十一卷宋刻残本,未见完书。 本书收宋人别集十八种,其中包括宋释遵式《天竺别集》三卷,宋释智圆《闲居编》五十一卷,林逋《和靖先生诗集》,宋释慧空《雪峰空和尚外集》,南宋释宝昙《橘洲文集》十卷,宋释居简《北磵诗集》九卷、《北磵文集》十卷、《北磵外集》,蔡模《文公朱先生感兴诗》一卷,宋末元初释元肇《淮海挐音》二卷,宋释善珍《藏叟摘稿》二卷等,其中颇多首次在国内公布者。如宋释大观《物初剩语》二十五卷,中土久佚。《全宋诗》、《全宋文》各仅录其诗文一、二卷。而此书巍然完整,可据补者之诗文为数甚夥,史料价值亦高。《无文印》二十卷为南宋著名文学僧道璨的别集,国内惟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李盛铎旧藏一部,另罗振玉旧藏宋本藏辽宁图书馆,亦得自日本。本书据日本国会图书馆藏贞享刊本首次影印,源出宋刻,对南宋诗禅研究极为重要。宋张逢辰撰《菊花百咏》一卷,所咏自金钱菊至酴醿菊凡百首,为宋遗民文学之专集,且附有元初题咏诗作。明钞残本《诗渊》录本书菊诗近百首,几乎全部收入,但时代次序已乱,《全宋诗》因而未收,均可据本书补录。 本书所收元明清人别集十四种,亦颇多罕觏珍稀文本。如元庐山东林寺僧道惠《庐山外集》,存诗近四百首,体近晚唐,且与著名文士汪元量、冯子振、吴澄、贯云石、卢挚等皆有交往。因传布不广,今人罕知其集,如近期出版《庐山历代诗词全集》即未及采据。又如明英宗时佥都御史张楷撰《蒲东崔张珠玉诗集》二卷,是有关西厢故事的较早著作,内收其咏西厢故事七律一百四十首,所述内容有溢出传世《西厢记》者,或别有所据。另所附杜牧《题会真诗三十韵》(亦见于《艳异编》)不见杜牧集和 《全唐诗》,其真伪尚待斟酌。明末张斐在明亡后,曾两度赴日乞师,与水户藩儒臣讲学论道,诗文唱和。两年前承稻畑耕一郎教授赠与刘玉才教授合著的《莽苍园稿》(凤凰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版)一书,始知这位申包胥式人物的存在,惊叹其若请兵成功,于中华不知是祸是福。本书所收其《莽苍园文稿余》一卷、附录一卷,是二位教授所采原始文献之一,解题另指出他们未利用的批校本《明季遗闻》,也具参考价值。两种集句诗集,即明阙名撰《集句闺情百咏》二卷与明夏宏撰《联锦诗集》二卷,也都是内容特殊的作品,可据知明人对此类文字游戏之爱好,以及日本江户社会对此类作品的偏爱。 本书收历代总集十九种,亦多罕遇之本。日本学者市河世宁据日藏文献辑录中土佚失之唐诗,成《全唐诗逸》三卷,成书后屡欲回赠中国,至他去世后第三年方为鲍清溪刊入《知不足斋丛书》第三十集。以后在中国通行的均为该本。本书据文化元年(一八〇四)江湖诗社刊本影印,为本书在日本的初刊本,且以清刻《全唐诗》字样写刻,以见其续补之用意。南宋周弼编《三体唐诗》 为影响深远的唐诗选本,现在通行的是四库收六卷本和元僧圆至注二十一卷本。本书则收元裴庾 《增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三卷,在中土久佚,日藏则可分两个系统,其一以圆至注为主,辅之裴注,其二以裴注为主,内容较前者溢出甚多,是元代唐诗学研究的珍贵文本。此皆为有助唐诗研究之要籍。至于关涉宋代文学者,则有署名金杜仁杰序之 《欧苏手简》四卷,国内传本仅知黄裳先生藏有明初刻本一部,为天壤间孤本,然日本江户时期颇盛行,有多种刻本。据朱刚教授研究,本书之资料来源,与《永乐大典》本(卷一一三六八)《苏东坡集·书简》、明刊东坡七集《东坡续集》卷十二所收“书简”比较,认为本书出自宋代某部已佚东坡尺牍集(见《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十二辑刊《东坡尺牍的版本问题》); 他又比对欧集所收书简,认为《欧苏手简》所据资料尚在周必大本改编之前(《武汉大学学报》二〇一二年三期刊《关于〈欧苏手简〉所收欧阳修尺牍》)。可断定本书编者并非杜氏,其于考察欧苏早期尺牍集之迁变,不失为珍稀文献。本书据较早的正保刊本影印,又附录明治再版本 《笺注欧苏手简》四卷,对欧苏研究颇有帮助。宋释虚堂编《一帆风》一卷,为东渡僧南浦绍明咸淳间两度归国时,虚堂智愚等四十四人送别诗墨迹之合刊本,诸诗多不见中土文献,可补《全宋诗》之阙,已引起国内学者之较多关注。《全宋文》未载卢方春、赵清旷文,本书《五老集》二卷收录他们的大批尺牍,虽语多浅俗,也可知南宋坊间尺牍之面貌。另本书收入源出明刊的《千家诗》注本二种,一是明陈生高注《鼎镌注释(训注)解意悬镜千家诗》二卷,讲说极通俗,以串讲诗意为主,且选附名人赓韵诗,颇为特别;二是《新订京本增和释义魁字千家诗选》 二卷,是明人顾太初、余幼山校订的一个传世较少的文本,和刻本也不多,本书收入宽文覆明万历新安堂刊本,可广其传。 至于诗文评类著作五种,其中《文式》、《文章一贯》已整理收入王水照教授编《历代文话》,和刻本的印出可资比读研究。而空海大师《文镜秘府论》 虽然已经有过周维德的校订本、王利器的校注本,以及卢盛江的汇校汇考本,但和刻本似乎还是首次影印,所附《文笔眼心抄》更为一般学者所忽略。 本书所收经部、史部和子部其它类著作,限于篇幅,不能一一介绍。 金程宇早年学习日语,从我读书,得以粗通目录,掌领群籍,深切知晓传统学术之分野,了解群籍之传布存佚。因为结缘东邻,得以经常来往于中华、扶桑之间。放弃在上海的优厚教职,转投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张伯伟教授旗下,矢志以域外汉籍之弘传研究为自己一生之努力方向,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牺牲。他几乎每年都到日本,也曾做过较长时间的访学,几乎所有的精力和费用都耗费在访书工作上。收录在本套丛书中的书,过半为他本人所藏,这些书都是他最近十年在日本旧书店遴选采购的,大约每一本书都有一段传奇故事,他也曾给我讲过不少,得意之间也流露出艰辛付出后终有所获的愉悦。 (限于篇幅,本文有删节。)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2月2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