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九州大学大学院比较社会文化研究院东英寿教授,在奈良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图书馆藏宋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中发现中国传本没有的九十六封佚简,在不久前的日本中国学会上作了报告。《人民日报》2011年11月14日以《欧阳修书信现东瀛》为题作了报道,新华网11月15日也以《国宝级文物欧阳修九十六封书信现日本》为题予以介绍。东英寿介绍研究论文及全部佚简,经陈翀博士翻译,已在2012年第一期的《中华文史论丛》发表。我认为其可靠性无可置疑,且对欧阳修与宋代政治、文学研究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乃就初读的感受略申所见。 欧阳修平生交游广泛,来往信件数量巨大。他晚年自编《居士集》,书信仅存八封。后人续编《居士外集》,收录四十七件。是皆选择最重要者。其后续编《书简》十卷,收四百五十三则。南宋中期周必大在庐陵邀集乡贤编次欧阳修除正史和《诗本义》以外的所有著作,为《欧阳文忠公文集》一百五十八卷,历代通行。天理图书馆存宋本欧集,早经著录,学者也颇有知闻,一般认为就是周编欧集的善本。 东英寿教授在仔细比读存世的几个宋本欧集后,发现元明以后通行欧集源自周必大所编初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和日本宫内厅藏宋本则为第一次增补本,前者所收书简,较初刻增加十九篇,而天理本则为更后的增补本,较国图本又增九十六篇。由于该本流传较少,未为元明后刻本继承,而天理本在日本被定为国宝,很少为学者所知,因而长期湮没不闻。其实同一文本中国国家图书馆也有藏残本,书简十卷仅存四卷,佚简有三十六篇,可惜一直未被重视。 这批佚简在周本《书简》十卷中,凡原书有收信人者,皆存于该卷之后,故各卷多寡不一。如卷二增三十九件,卷九增二十二件,卷五增十四件,卷八增十二件,而卷四、卷六仅增一件,卷一则未有增补。而新增各简下,都说明佚简来源。如与吕公著三十一帖,来自公著元孙伯寿;与孙元规四简,引汪逵说来自外家;与韩维、丁元珍、陆经帖说真迹在汪逵家,与韩绛帖注真迹藏吕家;与王素帖,真迹在三衢范侍读家。还有不少来自石刻,所引有《履常斋石刻》、《荣今堂石刻》、《豫章卷雨楼续帖》、江西运司石刻等。因此,这批佚简的真实可靠没有问题。文学史上一流大家有如此诸多的佚文发现,确实难能可贵。 与范仲淹关系的新史料 范仲淹景祐间因言事贬谪,欧阳修时为馆阁校勘,不负言责,但起而直言,坐贬夷陵。范仲淹起复后主管陕西军事,念及欧阳修的奥援,推荐他任自己的掌书记,欧阳修拒绝了,并告诉梅尧臣,范“直以见召掌笺奏”而不去,是为二人最初之隔膜。庆历新政间,欧阳修建议时任枢密副使的范仲淹与参知政事王举正职务对调,使范归朝主持改革。但范在遭遇挫折后主动请辞,导致追随者多遭累贬逐,欧、梅颇有不满。朱东润先生曾评价范仲淹是行政官气味较重的人物,在考量如何做好事情的同时,先考虑自身的安全;而梅尧臣、欧阳修则书生气味较重,只是按照书上的准则提出要求,成败利钝在所不计。此为再次隔膜。这些矛盾在范去世后爆发。欧阳修撰范神道碑,有这样一段:“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引起欧与范仲淹子范纯仁等剧烈的冲突。现在一般认为吕夷简是保守派的领袖,范即因他而被贬。其实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范西行经洛阳曾专程看望吕,吕对其举措得失颇有指点。吕家保存范《上吕相公书》,南宋时由吕祖谦收入《宋文鉴》。信中范特别提到唐代郭子仪与李光弼“有隙,不交一言。及讨禄山之乱,则执手泣别,勉以忠义,终平剧盗,实二公之力”。以比况二人为国家利益可以弃前嫌而合作,正可以为上引碑中的这段话作注脚。佚简中所收与吕夷简子吕公著书信达三十一封之多,时间跨度近二十年,显示欧与吕家关系之密切。在与孙元规的佚简中,欧阳修谈到听闻范病危时的感慨:“哀苦中,又闻希文病,病势不好,元料恐难起。希文材行高,忌嫉众,若非圣君仁明,朝家以忠厚为治,不能保此始终。今年过六十,官爵不卑,于希文不少,所惜用于时者,万不伸一,为国家惜耳。”“保此始终”,正是范上吕书“今擢处方面,非朝廷委曲照临,则败辱久矣”的意思。而“材行高,忌嫉众”,指范有能力但得罪人也多。欧感慨他虽亦至参政,官职不卑,但平生抱负未能施展,总是国家的遗憾。 在致同人的另一简中,欧阳修提到范临终前的遗言:“范公平生磊落,其终也昏迷,盖病之然。如公所示,其心未必不分明也。只是治命与母坟同域,此理似未安,如何?虽不可移,亦须思虑,后事皆托明公矣。”范仲淹临终遗言要求与母亲同坟域而葬,在以往的文献中没有记载,似乎欧阳修也不至于虚构事实。欧在范碑中讲到范的家世:“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其父范墉早卒,母谢氏再嫁朱氏,仲淹也随母冒姓朱,直到二十三岁始知家世真相,于是发愤以求自立。至二十八岁进士及第后,方改姓归宗,并接母侍奉。有关情况,司马光在《涑水记闻》、梅尧臣在《碧云騢》中都有详细记载。范仲淹临终前想到母亲,希望去世后仍能随侍在母亲身边,正是他孤儿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感情归依,是最真实的流露。虽然欧阳修受限于世俗礼数的规定,认为是他临终昏迷之言,难以遵从。但留下的这段记录,则极其珍贵。刘永翔教授告,现知范墓即与其母墓相邻。 范碑是欧阳修最用心撰写的文字。他在母忧服除后即黾勉撰文,累年方竣,初稿后请韩琦多处修改而定稿。但主持范后事的富弼先致不满,认为没有“使为恶者稍知戒”,“尚以《春秋》之诛为未快”(《邵氏闻见后录》卷二一)。所作范墓志,欧阳修认为“嫉恶之心胜”(《与渑池徐宰无党》),范纯仁更说“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墨庄漫录》卷八),在刊碑上石时坚持将欧文中的前引一节文字刊落。这样就出现同一碑文的两种文本,欧集所收碑保存原稿,范集附录和范氏祠堂所存碑则删去一节。欧阳修对范家做法极其恼怒,存世文献中多有记载,佚简中两则涉此。一是十年后与苏洵谈此,将全碑录示,并云“后为其家子弟擅于石本减却数处,至今恨之,当以此本为正也”。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一曾节引此信,佚简中存原篇。到临终前两年,又与人云:“修向作范文正文字,而悠悠之言,谓不当与吕申公同褒贬。二公之贤,修何敢有所褒贬?亦如此而已耳。后闻范氏子弟,欲有所增损,深可疑骇。别纸所喻甚善。如范氏子弟,年少未更事,愿以此告其亲知。”仍耿耿于怀。 范碑风波虽然涉及当事诸人之性格冲突,但大背景则是欧为范撰碑时,吕党失势而韩、富等人用事,政治情势完全不同于庆历时期。欧阳修主张弥合分歧,共同为国,以范、吕和好为典范,真正做到“君子无党”。而不容于诸人,其后党争愈演愈烈,直到北宋灭亡而未息。 与著名文人相关的新资料 欧阳修为庆历、嘉祐间文学盟主,所存佚简也多涉与著名文人之关系,以下略择重要者予以介绍。 在向吕公著推荐王纮时,他提到苏洵之文:“洵之文,权变多端,然辞采灿然明白,恨未得拜呈尔。”所谓“权变多端”,正指出苏学纵横家之权变为文,但词意晓畅明白。他认为王纮“所存甚远”,但“不及苏洵”,其答策“语辞有深识,遂置之上等”,并推荐吕给以提携。可惜王后来未有作为,有负欧之期待。 尹洙是北宋提倡古文较早之一人,早年在洛阳与欧阳修来往密切,还曾有同修五代史之议,但两人后来好像并不太密切。尹洙去世后,欧阳修作墓志,评价云:“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引起轩然大波。先是尹妻怒其简略,进士孔嗣宗为此找欧阳修辩论,逼他改换文字。范仲淹为此致信韩琦,认为欧志“固可传于来代”,但“书事实处,亦恐不满人意”,遗憾欧“不许人改”文,要韩在墓表中弥补(《范文正公尺牍》卷中《与韩魏公》)。欧阳修为此专门写《论尹师鲁墓志》长文,认为“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所作评价“皆君子之极美”,并无不当。又曾感叹“朋友与孝子用心常异”。佚简中怀疑是给范仲淹的一帖,增加了此一事件的新史料。信稍长,不全录,可以看到的是孙甫(字之翰)为尹洙作行状,分别提交欧和韩琦作墓志和墓表。尹洙侄尹材逐条批驳行状,以致韩琦大骂孙甫。欧阳修则认为尹材是后辈,不应对父执如此不敬,并认为孙甫最多“文字不工”,“必不故意有所裁贬”。而尹材效其叔好议论,但“学问未精”,又“率然狂妄”,所驳皆不当,要范“戒勖此子”。措辞都很激烈。此信应作于墓志写成以前,通篇虽然都是痛骂尹材,但其实包含了在尹洙评价方面,欧、范、韩三人的潜在分歧。与前述墓志写成后的纷乱比照而读,可以知道同为名臣的三人之间的龃龉。 王安石早年即以文学受知于欧阳修。佚简中的与曾巩书云:“辱示介甫鄞县新文,并足下所作《唐论》,读之饱足人意。盛哉盛哉!天下文章,久不到此矣。”估计作于庆历末,大约是欧最早谈到王安石的文字,虽然与曾文一并称许,但侧重是王。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云:“欧公甚欲一见足下,能作一来计否?”可能即因此故。直到至和初,两人方见面,已是六年后事。至和、嘉祐间欧、王交往密切,佚简多有记录。与王信云:“修近见耿宪所作《杜子美画像》诗刻题后之辞,意义高远,读之数四。不相见多年,根涉如此,岂非切磨之效耶!修当日会饮于聚星堂,狂醉之间,偶尔信笔,不经思虑,而介甫命意推称之若是,修所不及也。”所指为王安石所作《杜甫画像》一诗,首数句云:“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为欧极度推崇。欧在聚星堂所作即《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王也亟加称赏。在与吕公著的佚简中,欧也数次提到王。 梅尧臣是欧阳修一生最密切的诗友。佚简中有两帖与其有关。一是致梅信:“修平生不欲夺人奇物,惟度其人不贤,不足以畜佳玩者,或一留之。若吾兄,岂不足畜邪?砚,聊领厚意;余二物,谨以奉归,幸无疑也。”帖末附蒋之奇跋,谓奇物为翡翠鼎。此帖可见二人君子相交的真诚。另一札致杜郎中,谈梅身后事称:“其嗣子孤弱,未堪家事,虽相知竭力,未知果不失所否?”朱东润师著《梅尧臣传》,认为欧阳修撰梅墓志,叙其为人失实,是为家人请恤考虑。得此信可得证实。 晏殊是欧阳修考取进士的座主。佚简中有致张洞信,因其入晏殊长安幕府,欧阳修称“某亦临淄门生,乐为诗也”。诗今存其文集。 刘敞长于博物,曾多助欧阳修搜罗金石。佚简中有致其一信:“兼蒙惠以《韩城鼎铭》、《莲勺博山盘记》,不意顿得此二佳物。修所集录前古遗迹,自三代以来,往往有之,独无前汉时字,常以为恨。今遽获斯铭,遂大偿素愿,乃万金之赐也。”此二器跋见《集古录跋尾》卷一,且附有刘之说明,可以参看。 宋四书家之一的蔡襄,与欧阳修既是进士同年,又曾同为庆历四谏官,在诗书等诸多方面都兴趣相同。佚简中与蔡书达十二则之多,时间跨度超过二十年,涉及内容包括与尹洙之友谊,《集古录目序》内容之改动,阅蔡《茶录》之愉快,为韩琦写《昼锦堂记》的考虑,等等。如《集古录目序》写成后,欧阳修托蔡书后上石,但其间因为收到新的器物,将《石鼓文》的年代由周宣王改为周穆王,请蔡改正,可见欧临文不苟的态度。 佚简所见欧阳修之家事与病况 佚简中大量涉及欧阳修的日常细节,包括给他家人的几封私信。特别重要的是前所未知的有关他母亲去世前后家事和他的濒死心情,以及他晚年病况的记述。 皇祐三年(1051)中元日致张洞信云:“某自夏秋,老儿不安,调理方似平愈。偶一小婴沉剧,因此惊忧,又却发动,方营理,未暇他事。”七月二十二日:“老儿久病经年,近又一小儿(自注:在颍生者)患,日夕不保,老母用此忧伤。方患少药,得此,万金之贶也。多荷多荷。某自此儿病困,日忧老儿增疾。医者盈门,公事亦未暇管勾。”以上两信,应该即周必大《益公题跋》卷四《欧阳文忠公与张洞书》所跋者。欧阳修有八子,而成立者仅四人。此处所称“老儿”,未知即长子欧阳发否。“小儿”生于颍州,这时还不到三岁。欧阳修的母亲郑氏,这时已经年逾七十,以往仅知本年得病,佚简则知因二孙病重而忧伤致病。此外,与王珪的佚简还有为其母请医治疗的记录。 皇祐四年(1052)三月郑氏病卒,欧阳修立即归颍州丁忧。他自幼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母亲去世的悲恸,存世文献记载较多。佚简则提供了他当时忧伤重病,身体极度衰弱,以至认为大期将至的记录。与孙元规书云:“修自亲老感疾,以至不起,整一周年,心绪忧惶,日夜劳迫。今髭已三分中二分白,发十分中四分白,恐亦不久在世。然事亲已毕,复何所求?昨于哀迷中,就近来颍。其实四海无所归,欲只就颍,趁明年卜葬。汲汲如此,欲于自己生前了之耳,岂复有意人间邪?”另简云:“修病暑目昏,绝无生意……但体病,皮骨形骸不复类人矣,必非久在世者也。事亲毕矣,何必延生?”我相信这些记载虽有夸张,但基本属实。他作《醉翁亭记》时还不到四十岁,有“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的自述,乃至司马光质疑“公年四十号翁早”。前信写于五年后,述其髭、发半白,应是写实。他所述“四海无所归”的孤独感,以及自感将“不久在世”的凄绝,都是以前没有记录的。 嘉祐末已“百疾交攻,尤苦牙车,饮食艰难”(与杜郎中)。稍饮酒后,“中夜忽觉旧患左臂疼痛,举动艰难”(与范镇)。熙宁四年春为渴淋即糖尿病所苦(与直讲寺丞)。夏间,“以道中暑毒,发动齿疾,旦夕始仅能饮食,未任饮酒”。又“以病足为苦,艰于步履”。入冬,“十余日左车牙痛,一两日方能常食,滴酒不曾入口,寒中甚苦之”。又称“病齿尤苦于前,食物甚艰苦”。“病目不能自书。”至次年春,“以口齿复发,皆新阳方盛之致也”(以上均致吕公著)。 上述琐碎的记录,大致可以还原欧阳修最后二十年的个人病历。对研究他的晚年心态和文学活动,也大有助益。 最后,录一则他饮酒的趣事。《履常斋石刻》一则不知致何人的书简云:“前日饮酒殊欢,遂至过量,醉中不能相别,还家遽已颓然。小儿生六七岁者,未识乃翁醉,皆惊呼戏笑之。凌晨食肝生,颇觉当年情味犹在,但老不任酒力矣。” 2011年12月15日初稿 2012年4月9日修订 原载:《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1期,上海古籍出版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