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诗歌的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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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诗歌,准确地说就是以网络为载体写作、发表和传播的诗歌。网络既是诗歌的载体形式,也是诗人的生存方式、诗歌的传播方式和读者的阅读方式。诗歌的媒介载体与诗歌本身密切相关,在古代诗歌中就有“题诗”形式,它常常直接题写在公共场合的驿站旅舍、亭台楼阁、僧寺道观、名胜古迹的墙壁、廊柱、石壁之上,或题写在树叶、竹子、芭蕉等载体之上,成为古代诗歌的一种创作、传播方式,也可以说是古代诗人生活的诗意写照(注:吴承学:《论题壁诗——兼及相关诗歌制作与传播形式》,《文学遗产》1994年第4期。)。网络诗歌与传统题壁诗之类的区别在于,作为现代高科技的网络与石壁、廊柱和竹叶等固定物质所具有的巨大差异,是农业文化、乡村生活与后现代文化和生活的差异。在一定意义上,网络的性质决定了网络诗歌的特质。网络诗歌的出现以诗歌网站的创办为前提和标志,网络汉语诗歌,最早出现在1991年,王笑飞创办了海外中文诗歌通讯网(chpoem-1listserv.acsu.buffalo.edu);1993年10月,方舟子在互联网中文新闻组(alt.chinese.text)上陆续张贴他的诗集《最后的预言》,但应者寥寥;1994年2月,方舟子、古平等创办了第一份中文文学网络刊物——《新语丝》(http://www.xys.org)月刊;诗阳、鲁鸣等人于1995年3月创办了网络中文诗刊《橄榄树》 (http://www.rpi.edu/~cheny6/)。1997年伊始,《橄榄树》改为文学刊物,以诗歌诗评为主,但也有散文和小说,不再是纯诗歌刊物。国内第一家网上诗刊是1999年1月出现在“重庆文学”站上的《界限》,它力推重庆及海外汉语诗歌精品。《星星》诗刊也从1999年开始办起了网络版。1999年4月发生了“盘峰诗会论争”,民间诗歌群体向传统知识分子诗歌发难,这也是中国诗歌的一个分水岭,以网络诗歌为代表的民间诗歌登上中国诗歌论坛,网络诗歌开始进入文学史的视野。 2001年是网络诗歌全面崛起的一年,它的标志是一批诗歌网站的创建和网络诗人的出现,以及网络诗歌美学的提出和自觉追求。也正是在这一年,围绕网络诗歌怎么写和写什么的问题,在“橡皮”、 “唐”、 “个”和“诗江湖”四个网站上展开了四次大论争,沈浩波与韩东,伊沙与沈浩波,徐江、萧沉与韩东、杨黎,韩东、杨黎与于坚等分别就网络诗歌的形式和意义展开了论战,从外部到内部,从关联到分裂,从此出现了一个网络诗歌的“江湖”世界,出现了各种派别与旗号,诸如民间派、“70后”、“第三代”,“下半身写作”、 “物质派”,不一而足。甚而可以说,有多少诗歌网站就有多少网络诗歌派别。诗歌网站的出现自然也就取消了传统意义上的诗歌社团,诗歌网站成为当代诗歌的发生现场之一。有人统计,当前有100多家诗歌中文网站(注:我从“或者诗歌”网站上“或者机场”作统计,有47家诗歌网站(论坛);“诗江湖”网站的“超级连接”也有102家诗歌网站(论坛);“界限”网站上的“诗向导”也列出了92家诗歌网站(论坛)和15家综合性的文学网站。)。80年代以来创办的民刊也积极向网络转移,一些主流诗歌媒体也不得不介入诗歌网站。网络成了诗歌超市,为诗人、读者和评论家提供了一个互动的交流平台。这里所要讨论的网络诗歌是网络原创诗歌,而不是网络载体上的所有诗歌。当然,现在的网络诗歌基本上多是纸质诗歌的网络版,其独有的写作方式和作品形态尚未完全呈现出来。我们很少见到超级链接体诗歌和多媒体诗歌。虽然一些诗歌网站已经在尝试诗歌同音乐、朗诵、动画的全面结合,也许是由于技术成本等原因,还远远没有形成真正的“网络体诗歌”。 无庸置疑,网络诗歌是中国诗歌史上的新事物,具有文学史的意义。2002年,马铃薯兄弟编辑出版了《中国网络诗典》(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在该书的扉页上有这样的题辞:“网络改变了中国诗歌的生态与版图/网络扩张了中国诗人的活动空间和视野/网络激发了中国诗人生存的勇气和创造的活力/网络改变了诗歌的病弱状态/甚至可以说拯救了中国诗歌。”那么,网络诗歌本身到底有多大的文学史意义?则需要认真探讨。尽管一些网络诗人并不希望进入带有意识形态特征的文学史,不想用文学史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追求,这与现代新诗革命的意图不同,他们只希望得到诗歌写作本身的快乐和幸福,但任何文学现象最终都要在文学史上确立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融入文学史的意义结构之中。也许,我的考察视角过于正统,对网络诗歌而言过于仓促和着急。文学史眼光也许会遮蔽它的意义的丰富性和发展的无限可能性,但却可以使它们得到相对准确的定位和清晰的描述。 网络的出现催生了诗歌网站,同时带来诗人的存在方式、诗歌的文本方式和诗歌的阅读方式的变化。网络具有交互性特点,网络用户既是信息的接收者,也是信息的参与者、制造者,只要用户有参与、制造的兴趣。其他电子媒介的信息传递是发布→传输→接受的单向联系,而网络媒介的信息传递是发布←→传输←→接受的双向、可逆而互动的。不同网络用户对接受的信息有不同的反应,也有不同的信息反馈。网络艺术是一种交流艺术。这种交流,是创作者和欣赏者、制作者和浏览者、浏览者和其他浏览者之间的交流。正是这种双向交流的特点,使原初的艺术作品被重新阐释,被重新配置和翻译,也使作品有可能变得更丰富、复杂、精巧,更有意味。同时,艺术作品创作时独一无二的历史性情境也自然就失去了,原初的真实被歪曲、修改。对于网络诗人而言,更重要的是诗人身份的变化。在线写作与手写不同,它将个体的痕迹从写作中全部抹去,使书写标记非个人化,使文本非人格化,而且网络的特性往往使作品在互动中发生变化,出现一首诗有着不同版本。这种写作引入了新的集体作家身份的可能性,从而颠覆了作者作为中心主体的地位。一首诗的出现,立即就有相应的评论跟帖,信息的反馈可以使诗人立即调整自己,减少探索的盲目,也最大限度地刺激了诗人的写作热情。因此,短暂的“即兴”性质是网络文学的一大特点。网络艺术的传播快速而公开,效率极高,类似于新闻的现场直播。 网络艺术是一种数字化的虚拟艺术,它只存在电脑空间(赛伯空间,cyberspace)之中。这种虚拟性使艺术品的现场感不复存在。网络诗人的游戏身份就是明显的事实。它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业已存在的各种等级关系,诗人的身份在网络交际的结构中呈现虚化的倾向。甚至有的网络诗人不断玩弄身份,这样语言的使用就极大地与主体的生物身份分离出来,诗人身份分散在各种论坛和邮件上。这种玩弄身份的网络诗人直接将自己呈现为一个他者,将非线性时空里的诗人主体分散到各处,一定程度上颠覆了诗人稳定的身份,使网络诗歌成为典型的后现代语言活动。网络话语的空前自由,使人们从压抑封闭的时代开始入一个有更多机会表演和宣泄的时代。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的交往不得不戴着面具,而在网络世界,人们更能袒露自己的真实性情。 写作方式和传播方式的改变也引起创作心态的变化,戏拟、恶作剧心理大量存在,诗歌的反文化、世俗化、极端个人主义倾向非常明显。事实上,今天的网络诗歌呈现的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局面。一大批缺乏文学修养和语言锤炼的业余写手,充分利用网络论坛的快捷性,制造出大量的“口水诗歌”、“随机诗歌”、“快餐诗歌”、“泡沫诗歌”,这些浮光掠影式的作品缺乏起码的生命体验和语言想像力。一些论坛的民主性、互动性也被盲目滥用和践踏,加倍放大的功利心制造出一批“网络诗歌流氓”,甚至利用网络的匿名性进行无聊的谩骂,制造出肥皂剧式的煽动效应。网络诗歌虽然降低了发表的难度,但是不应该也不会降低做诗人的难度。诗歌应有自身的标准,这种标准不会因为网上和网下而有实质性的不同。网络诗歌的庸俗化也只是它的副产品。 网络诗歌在精神上体现为民间化、反叛性和个人性的特点。于坚、杨克是诗歌民间传统的倡导者和支持者,于坚2001年写作了《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提出“诗歌在民间”,“民间是诗歌自古以来的基本在场”,“九十年代是中国当代诗歌真正重返民间的时代”。民间不是地下,不相对于体制,而是一种生存方式,民间“永远只是生活世界,只是经验、常识,只是那种你必须相依为命的东西,故乡、大地、生命、在场、人生”(注:于坚:《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千秋文学网《www.ceqq.com)之“民间阵营”。)。韩东也写作过《论民间》,为诗歌的民间立场呐喊助威,杨克也是民间派的领袖人物之一。民间化既是网络诗歌的精神标志,也是它的生存方式。他们的刊物和网站都是民间性质的,杨克认为:“民刊是先锋诗歌对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社会民主化进程的重要贡献,当年第一本民刊《今天》的出现具有里程碑意义,它意味对纯正写作的恢复,标志自由创造与独立精神的复苏,开创了新的美学方向。”伊沙也认为:“从《今天》开始,民刊在中国诗歌的发展中一直有着‘真实的第一现场’的特殊意义,好的民刊也是优秀诗人和优秀作品的集散地,比如80年代的《他们》、《非非》,90年代的《一行》、《诗参考》、《葵》。新世纪以来,网络时代以后,它呈现‘现场’的职能被好的诗歌网站更为有效地代替了,但新的存在的必要性又显现出来,那就是对现场精华的浓缩和含概,好的民刊往往就是好的诗歌网站的衍生物,比如《下半身》、《诗江湖》和‘诗江湖’网站的关系;《唐》与‘唐’网站的关系;新世纪的《葵》与‘个’网站的关系——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总之,网络加民刊(包括由诗人在相对的自由中操作的正规出版物)将会是新世纪中国诗歌继续向前发展的最大保障。”(注:伊沙:《民刊对中国诗歌的意义》,《南方都市报》2003年8月25日。)所谓的民刊,就是由于多种原因(社会的与个人的、政治的与经济的)而无法获得或者是主动没有取得公开刊号而出版、发行的诗歌刊物。在这个大众文化占主导地位、消费文化主宰人们思想的年代,民刊继承了现代诗歌的独立精神和批评立场,而且也体现了诗歌艺术的实验和先锋品格。应该说,在没有网络出现的年代,民刊是先锋诗歌的基本现场,当网络出现以后,民刊与网络相互合谋,一般情况下,网络成为诗歌的实验场和培训基地,便于互动和交流,带有现场感,民刊则带有正式产品的性质,便于保存和讨论,成了网络诗歌的博物馆(注:代表性的民刊有黄礼孩的《诗歌与人》,符马活的《诗文本》,沈浩波的《下半身》、《诗江湖》,李元胜的《界限》,刘春的《扬子鳄》,吕叶的《锋刃》,伊沙的《唐》等。)。 他们并不愿意承认民间有相对于宫方体制和知识分子意识形态的意义,事实上,民间概念本身并不是他们的原创概念,民间有时也成了一种姿态,甚至有接受“招安”的可能。网络世界是目前中国最大的民间,网络诗歌体现了诗人的民间立场和态度,诗文本也体现了民间精神和形式,诗歌读者也完全是民间的网民。 反叛性和个人性是网络诗歌的精神品格。尤其是构成网络诗歌主体的“70年后”诗歌写作者(注:“70年后”的代表诗人有朵渔(1973)、沈浩波(1976)、黄礼孩(1971)、巫昂(1974)、南人(1970)、吕叶(1970)、阿翔(1970)、李红旗(1976)、符马活(1970)等。),他们出生在文革接近尾声的年代,生活在改革开放后的一个崇尚金钱、技术和性的时代,一个强调个人化的时代。他们没有历史记忆的沉重包袱,缺乏集体力量的约束,而是随心所欲地创造个人世界。无论是他们的精神和艺术方式都力求自由自在,解构权威,反叛定见,有的自言自语,清高而神秘,有的俗不可奈,让人顿生尴尬而油腻而腻烦。 在艺术上,网络诗歌取材追求日常化,回到生活现场。生活里的吃喝拉撒都可以入诗,谈情说性更是家常便饭般地随意和自由。网络诗歌降低了诗歌写作难度,取消了形而上的理性和隐喻。沈浩波强调“下半身写作”的意义,它“首先意味着对于诗歌写作中上半身因素的清除”,对“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余味深长、回味无穷……这些属于上半身的词汇”的反叛,认为它们“与艺术无关,这些文人词典里的东西与具备当下性的先锋诗歌无关”(注: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千秋文学网(www.ceqq.com)之“民间阵营”。)。它大量书写形而下的生活场景、事件和欲望,表达人生中的一些基本常识和观念,如人是要死的,太阳从东生起坠落于西方。可风的《生活》这样写道:“一条路和另一条路/相接/道路就会变长/如果方向不同/在不远的前方/就会出现曲折/照直走下去/还会碰壁/我总是想把这一切/尽量做得完美/没有提问/也就没有回答/我突然发现不是我在走/而是路在脚下向后退着/一直退出好远。”(注:可风(李彦兵):《生活》,“影响”论坛(http://bj2.netsh.com/bbs/79761/》。)说的都是非常普通的道理和现象。网络诗歌的语言有口语化特点。这也是由于网络本身的性质决定的,一切深奥的、玄妙的语言不便于在带有瞬间性特点的网络中阅读和写作。“葵”诗歌网站就提倡诗歌写作的口语化,其他诗歌网站也都有大量的口语诗歌。如山东东岳的(另一个人):“有一张照片/正摆在我面前/背景是2002年/亚洲诗人大会/除了伊沙天生的/杀手样之外/唐欣则照的/白面书生/异常漂亮/另一个人/另一个人/酷似土匪/像风暴的中心/另一个人/是于坚。”(注:山东东岳:《另一个人》,“影响”论坛(http://bj2.netsh.com/bbs/79761/)。)网络诗歌语言还充满了暴力、撒泼的倾向,如沈浩波的《强奸犯》这样写道:“他猛扑上去/一把撕开/这可怜女人/的衣衫//天哪/他惨叫一声/又是一个平胸。”让你目瞪口呆的是,语言暴力的背后带有写作者的冷漠,发出“惨叫声”的不是“可怜的女人”,而是强奸犯。 网络诗歌结构的叙事性和随意性也是它的特点。网络诗歌往往依据事件、场景和遭遇本身的过程来设置诗歌结构,如轩辕轼轲的《我该干点什么了》(注:轩辕轼轲:《我该干点什么了》,《诗江湖》(www.wenxue2000.com》之“诗人专集”。)行文和结构都非常自由、随意,以叙事的方式说话,只不过是分行排列。 网络诗歌呈现和创造了一种新的美学原则,那就是追求欲望的狂欢,有学者称它是“下半身”美学(注:张清华:《“好日子就要来了”么——世纪初的诗歌观察》,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事实上也存在一个“下半身”群体,代表人物有沈浩波、盛兴、李红旗、南人、朵渔、巫昂和尹丽川等。他们反对诗歌的“优雅”、 “经典”、 “思想”、 “使命”,而提倡诗歌写作的“贴肉状态”,追求一种肉体的在场感,回到本质的、原初的、动物性的肉体体验中去。“肉体在进行,所以诗歌在进行,肉体在场,所以诗歌在场。仅此而已”,他们提出“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注: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千秋文学网(www.ceqq.com)之“民间阵营”。)。不仅仅是“下半身”诗歌群体,整个网络诗歌都有“泛性化”的写作趋势,如山东东岳的《有什么不行的》这样写道:“我喜欢海/我爱海——/我很想跟/拥有波霸的她/作爱/有什么不行的/也许我刚踏出门槛/也许不用拐弯/就会碰到她夹着百万兵团的骚浪/向我迎面扑来。”(注:山东东岳:《有什么不行的》,“影响”论坛(http://bj2.netsh.com/bbs/79761/)。)“有什么不行的”,可以作为他们的诗歌宣言,包括对性意识、潜意识的暴露,对各种欲望的坦诚宣泄。网络诗歌有一个欲望除魅而使之合法化的过程,现代社会和市场激活了人的各种欲望,但在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传统文化的符咒之下,各种欲望虽然可以畅通无阻地被满足和实践,但并没有获得合法化的理论支持。诗歌是生活的火种,它既宣泄又满足着各种欲望,尤其是在这个带有匿名、隐身和面具特征的网络世界,更具有狂欢的仪式和象征色彩。 中国诗歌从传统格律体走向了现代自由诗,从意境、神韵之美迈入现实、时代之善,网络诗歌在新技术和现代生活的背景下创造了诗歌表达的“真诚”和“自由”,真正实现了中国诗歌的大众化和自由化。 | 原载:《江汉论坛》200405 原载:《江汉论坛》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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