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问题是戏剧如何实现向人的生存回归,如何让人的灵性觉醒。这个问题之所以迫切需要解决,是因为百年戏剧实践使戏剧承担了太多戏剧之外的东西,戏剧成为教化的道场,舞台活动的是人,但离人的精神生存却越来越远。 回想戏剧的童年和源头,我们这些有着戏剧情怀的人,总会被想象中的原始戏剧迷住,对那时的戏剧与人的生存同化为一的演出情景充满无限想象。 戏剧的仪式性,是她作为人类群体艺术区别于其它别的艺术的本体性所在,也是在今天其它艺术无法替代它的根本原因。 剧场是灵性觉醒的空间 在我居住的城市,很难看到想看的那种戏剧,久而久之,我的生活没有了戏剧,但我并没疏远它,对它充满了渴望,特别是从媒体上知道孟京辉、王翀、海纳·穆勒等在创作着与我们平时看到的不一样的另类戏剧,看戏的渴望就更加强烈。我一直认为,戏剧是最有魅力的艺术,即便在电影成为视听盛宴,电视剧成为家常便饭的今天,戏剧活动仍然是我们精神生存中必须的内容,戏剧是其它艺术无法取代的。自己对戏剧的渴望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国家大剧院内景 我们置身于一个高度物质化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物质主义人生哲学得到充分实现,人们把追求物质作为最终目的,物质生活是惟一真实的生活,正如西美尔所说,“什么东西有价值”的问题越来越被“值多少钱”的问题所取代。在物质的挤兑下,“生活的核心和意义总是一再从我们的手边滑落”,人们丧失了意义态度,谁要追问活着的意义,那等于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谁向往浪漫情怀,渴望诗意生活,谁就病得不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惟独少见“仰望天空”的人。人没了意义态度,不再追问我们究竟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等等,人活得很物质很现实,物质而现实的人,灵性自然衰微以至沦丧。 灵性消失,是我们面临的精神现实。然而灵性恰是人之为人的根基,凡有生存智慧的人都明白这一点。有了灵性,人才能超越现实,去寻求生活的意义和生存的使命感,去寻求宇宙中的和谐和完整,树立对终极力量的信仰;有了灵性,人才能有通灵能力,去感悟混沌的东西,与不可见、不可意识的世界建立一种关系;有了灵性,人才有悟性,才能有精气神。 改变当前的精神现实,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诉求。艺术中的人,不管是艺术的创作者还是批评者,自然寄希望于审美,坚信艺术可以修复人的内在性,可以促成人的灵性觉醒。而在众多的艺术中,戏剧是让人觉悟的最有效的方式,有春风裂冰的强力。这么说的理由,是戏剧活动最切合人的本能,或者说,因为戏剧是一种充满灵性和生命感,离人心最近的艺术。过度的物质生活给我们的生命以严重创伤,为了疗愈这创伤,使人成为有灵性的人,我们才需要戏剧。 回想戏剧的童年和源头,我们这些有着戏剧情怀的人,总会被想象中的原始戏剧迷住,对那时的戏剧与人的生存同化为一的演出情景充满无限想象。回到原初,我们才能真切体会到戏剧为人类所需要的真正理由。 戏剧起源于远古的宗教祭祀活动。对于远古人来说,祭祀是他们摆脱现实的束缚和恐惧而进入自由自在境界的超越方式,也就是说,仪式是古人的一件具体而且非常实用的心理自救形式。仪式能帮助古人完成一个心理过程,能使他们在恐惧的时候战胜恐惧,软弱的时候克服软弱,渴求的时候得到满足,这些心理转化是在仪式氛围中通过群体体验这种特殊方式完成的。戏剧就是由这种宗教仪式生成而来,所以,戏剧从原初就与人的心理需求,与人的精神生存密切相关。离开人生存的直接需求,戏剧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即便在21世纪的今天,也仍然如此。 戏剧由宗教仪式脱胎而来,但戏剧不是宗教仪式。在宗教仪式转换成戏剧的过程中,戏剧改造了宗教仪式中对某群体具有一致性的东西的体验,如风俗、信仰、观念等,戏剧也给参与者提供体验,但它提供的体验是关于生命的,让参与者体验个体生命的搏动。而这种生命的体验是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由众多参与者以集体的方式进行,相互间感染共鸣,所以有发酵作用。同时戏剧也强化了仪式的心理转化功能,而且,戏剧实现的心理转化与宗教仪式中的心理转化有质的不同。宗教仪式最终促成仪式的参与者对超然力量敬畏和崇拜,而戏剧是向内的,完成的是人自身的心灵成长,是使人的内心丰富而强大。 戏剧的仪式性,是她作为人类群体艺术区别于其它别的艺术的本体性所在,也是在今天其它艺术无法替代它的根本原因。马丁·艾思林在《戏剧剖析》中说过:“在仪式里如同在戏剧里一样,其目的是要提高觉悟水平,使人对于生存的性质获得一次永志不忘的领悟,使个人重新精力充沛去面对世界。用戏剧术语来说是:净化;用宗教术语来说是:神交、教化、彻悟。”艾思林说的“觉悟”、“领悟”、“彻悟”,其实就是灵性觉醒。 剧场是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特殊空间。这个空间不是物理上的空间,因为它富于生存意义。它是喧嚣现实中的宁静之地,是人从现实中逃脱出来寻求片刻安宁的停顿之地,是人安放灵魂之地,是灵性冲破沉沉死气恣肆放达之地。在那里,人们可以获得心灵自由,恢复人自身的本性;可以得到现实中不可企及的东西,从而自我净化自我升华;可以体验对现实的超越,参会精神如何归依。这个空间是由戏剧活动创造的,它与人的内在空间有种对应和融通关系,置身其中,人可以内视或体验到自己的内在空间,从而回归于自己的内在空间。这如同音乐的旋律,它之所以会打动我们,是因为它与我们生命的内在节律呼应着。 对戏剧如此描述,既是对戏剧原初形态的追索,也是对戏剧本体的再发现。戏剧发展到今天,需要实现一次回归,这回归是一次观念的革命,是戏剧向自身本体的回归,向人的生存回归。什么时候戏剧成为真正的剧场艺术,什么时候戏剧如当初与人的生存同化为一,戏剧就能重获生机。 迪伦马特在一次题为《戏剧问题》的演讲时说:“在我看来,舞台不是散布理论、世界观和发表见解的场所,而是一种乐器,我正试图通过演奏来认识它的性能。”他的乐器比喻非常到位,乐器如果不弹奏,它怎么能发出美妙的旋律?戏剧如果不演出,它的性能怎么能显示出来?戏剧存在于演出进程中,“戏”通过演出才成为可见、可听、可触摸的东西。迪伦马特的话启示我们要把注意力放在戏剧的直接性和现场的场性上。所谓的直接性,不是简单的理解观演双方面对面的交流,其真意是观演双方情绪互动、交汇而构成一种“场性”或者说氛围,就是我们常说的“气场”。基于这种认识,我认为我们走进剧场,就如走进教堂。剧场作为观众体验的情绪互感的氛围空间,它以强有力的空间张力和氛围力量紧紧抓住观众并控制着他们的情绪。置身于这气场中的演出者和观众都是戏剧的参与者,他们共同经受洗礼或冲击。参与者的心灵受到触动、震撼或者启悟。剧场的这种空间张力和教堂里进行的宗教仪式活动时的氛围力量大致相同。有过望弥撒经历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那曲肋拱式的建筑和变化着的彩色灯光,以及抑抑扬扬的唱诗声产生一种无形的氛围力量,从四周挤迫着每一个置身于其中的人,使他们有一种升腾超拔的感觉。这时人们会体验到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只有在教堂这个特定的氛围里才能体验到。人们在这氛围中陷得越深,就会感觉与那东西越近。有了这种体验之后,人们在走出教堂时才会有那么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同样,剧场对于戏剧参与者也有同样的作用,这正是戏剧或者说剧场艺术的不可替代性。戏剧或者说剧场的“场性”、氛围,最能培植和激活人的灵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戏剧或剧场艺术是最有活力也是永恒的艺术。 戏剧向本体的回归,实际上就是戏剧要突出剧场性,使其成为真正的剧场艺术。已经有一个世纪了,一批戏剧人用自己的理论构想和演出实践,积极推动着这种回归。戈登·克雷关于剧场艺术空间性的构想,阿尔托以“残酷戏剧”对戏剧复原到“人的中心思想感情和最高需要”中去的大胆尝试,格罗多夫斯基对“质朴戏剧”和“类戏剧”的实验,彼得·布鲁克对剧场本质的追寻,还有让·热内、海纳·穆勒的努力,还有种种关于剧场独立和再剧场化的先锋戏剧,等等,这些理论和实践展现出剧场艺术的无限潜能。其中极端者,主张剧场艺术要摆脱戏剧文本,要用仪式取代戏剧情节。戏剧向本体的回归是必由之路,但回归到什么程度,受制于我们自身的戏剧文化积累,受制于我们的文化传统和所处的文化环境,说到底,它是一个实践问题。然而作为理论,它激活我们的想象,唤起我们对剧场艺术前景的向往,启示我们去发掘剧场中的仪式能量,并使仪式能量转换成戏剧能量。如果今天仍然把剧场简单看作演戏的地方,花心思用布景、道具、灯光、LED营造舞台效果,制造幻觉或图解观念,为演员“说话”提供环境或补充演员“说话”,那戏剧离开本体就越来越远了,有限的舞台能量弥漫在空荡无物的剧场空间中,这样的戏剧注定苍白无力。所以,戏剧的原初形态和戏剧的现实处境,提示戏剧的创作者要树立空间意识,要认识到剧场空间“气场”的营造直接关系到戏剧目的的实现。写到这,我自然想到阿尔托的那篇《论巴厘岛戏剧》,虽然我无法像他那样亲眼见巴厘岛剧团的演出,但仅从他的描述就迷上了巴厘岛的纯粹剧场,迷上了在那里演出的让人“沉浸在一种深沉的迷醉状态”的戏剧。如果亲临演出现场,肯定会在那里找到剧场空间“气场”的最好佐证。 最重要的问题是戏剧如何实现向人的生存回归,如何让人的灵性觉醒。这个问题之所以迫切需要解决,是因为百年戏剧实践使戏剧承担了太多戏剧之外的东西,戏剧成为教化的道场,舞台活动的是人,但离人的精神生存却越来越远。这么说绝不是夸张。从戏剧的本体来看,戏剧传入我国时已是变体的“话剧”。这时戏剧的话语方式是“说话”,这种方式正是当时思想启蒙和政治鼓动好用的方式,顺时顺势,戏剧就成了我们熟悉的模样。我们熟悉的戏剧,不仅脱离戏剧的本体,也脱离了它自身生存的根基,即人的精神和灵性。 灵性可由修行而得,也可由体验和彻悟而得。通过修行使灵性觉醒,最直接的方式是信仰宗教。但是,由宗教修得的灵性,更倚重于超然之力,冲破幻相的清明能量来自于神来自于上帝。戏剧却不同,它让人体验生命自身,从而激活自身的感悟能力、直觉能力、通灵能力,最终彻悟生命真意,形成属于自己的人生态度。在灵性觉醒过程中,生命体验是至关重要的环节。灵性觉醒由生命体验开始,也从生命体验中完成。不管是用仪式取代故事情节的剧场艺术,还是依靠文学文本演出的叙事体戏剧,都要给参与者提供体验生命的情境。不用怀疑,好的传统话剧,同样能促成灵性觉醒,如《雷雨》。在这部经典话剧的演出中,我们和剧中的蘩漪、侍萍、周萍和四凤这些灵魂挣扎在伦理境遇中,体验着宿命的力量。我们的灵性在向往和约束的冲突中觉醒了。 简而言之,戏剧活动就是对各种各样生命情境的体验。体验到了极致状态,我们的心底就生成一束光亮,那光亮能透视万事万物的黑暗之幕,让我们一下子在阴阳交融和清浊混沌中看到世界的真相乃至本质。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09-05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09-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