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60至70年代的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孕育了新时期知青小说的奇异景观。最初的知青小说植根于伤痕文学的百花园中,作者以沉重的笔调描写知青所受的种种苦难。80年代初,《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作品在对伤痕的反思中肯定和颂扬知青悲壮的革命理想、纯真的革命情怀,给人以新的审美感受,使知青小说在创作上获得新的突破,从此从伤痕文学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小说类型,受到社会的关注。此后《我的遥远的青平湾》等作品以诗意的情怀抒写知青在苦难岁月中与农民和谐相处结下的深厚友情,使人随着作者温馨的回忆感受到人生的暖意。这类作品对知青生活进行新的审美观照,再次使知青小说上升到新的美学境界,受到读者的垂青。在此之前的知青小说都是从知青的视角来直接描写知青生活,进行价值评判。80年代中期以后,知青小说的创作势头开始下落,但仍有作家为了寻求新的突破,从人性的角度审视知青生活,通过对知青生活的描写来探索人的生存本质。这类作品以新的艺术视角和较为丰富的思想内涵又一次为知青小说赢得声誉。然而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历时10余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只不过是时代潮流中的一个漩涡,它提供给作家施展艺术才能的天地终究是非常有限的,而已有的这许多优秀作品涉及到了知青题材的各个方面,仿佛使知青小说达到了再难超越的艺术高度。因此,进入90年代以后知青小说的创作园地里便逐渐沉寂下来。1999年年初,青年作家刘醒龙发表了颇具艺术个性的知青题材小说《大树还小》,引发不少人重又提起知青小说的话题。这个作品以90年代的一个农家孩子的视角对一些知青当年在农村和后来在城市的所作所为进行艺术观照,一反过去把知青作为左倾错误路线受害者的思想立场,而将知青描写成极端自私,造成他人痛苦的损人者形象。作品视角新颖,题者不落俗套,但是其所对知青生活作出的价值评判违反历史真实,读者难以认同,因此不能算作是知青小说艺术探索的成功之作,其所留下的遗撼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说明了90年代知青小说寻求艺术突破已是何等困难!青年作家何顿恰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了描写知青题材的长篇小说《眺望人生》。令人欣喜的是,以往知青小说描写过的各类思想主题《眺望人生》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又没有停留在已有作品的水平上,而是站在更高的艺术视点来观照生活,有新的思想艺术追求,从而使作品达到了超越以往知青小说的思想艺术高度。 二 《眺望人生》站在人类精神文化的高度俯视一代知青的生存状况,重点描写了两类知青在不同时期里的人生形态。于国民、罗愉、郭小刚、尹红、章又天都是1964年高中毕业,长期所受的革命理想教育使他们相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最革命的行为,他们满怀改造自我,改变农村面貌,建设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激情与憧憬,告别省会长沙,到湘南江永山区插队落户。江永农村贫穷落后,与他们理想中的人生舞台相差天远。物质生活的困难尚能克服,不堪忍受的是他们的抱负与理想得不到当地农民的理解,经常遭受当地农村干部的歧视和精神伤害。生活的磨难未能把他们击倒,相反地还磨炼了他们坚强的生命意志,铸就了他们高尚的精神人格;他们无私无畏,不向命运屈服,吃苦耐劳,团结互助,追求真挚纯洁的爱情和纯真美好的人生理想;他们把最宝贵的青春连同赤诚的爱心奉献给江永农村,不求报偿,无怨无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结束之后,这种由知青生活铸就的高尚人格精神成为他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支撑着他们此后整个的人生事业。于国民与罗愉在江永由相爱而结合后来双双回城,都通过自身的努力在事业上取得了令人欣羡的成就。郭小刚与尹红在江永苦苦相恋,但因时代造成的生活波折而未成眷属。郭小刚返城后通过自我奋斗成为了拥有上亿资产的富豪。他们并不因事业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不贪图物质享乐,追求充实的精神生活,对他人充满爱心,只求奉献,不求索取。正是由于对郭小刚的纯真之爱使尹红剪断了自己与郭小刚的爱情纽带,违心地嫁给自己不爱的陈部长,留在江永当了一名乡镇教师,婚姻的不幸使她痛苦,但没有使她失去对人生的热爱与对事业的追求,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给江永农村的贫困学生,像一支燃烧的红烛,用生命的光辉照亮着那些求知的农村孩子,最后燃尽了自己。章又天说:“人为什么活着?为完成自己的理想而活着,生命只有在奋斗中闪光。”他正是这样,生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一刻也不停息对理想、对爱情的追求与奋斗。这些老知青所代表的是一种积极的人生形态,不停的追求与无私的奉献是其主要的精神特征。 毛建国、冯冬梅,刘百花也都是与于国民,郭小刚等一同下放江永农村的长沙知青。与后者不同的是,他们缺乏人生理想和社会责任感,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人生暗淡无光。毛建国下放江永原本带有几份找工作的性质,谈不上理想与追求,正因如此,他在后来的各种艰难困苦面前无所作为,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中仍然得过且过,一次次错过改变自己生活困境的机遇,最终成为新时代的闰土式可悲人物。冯冬梅下放江永,也不过是随波逐流。仅仅为了求得暂时的生活便利就草率地与当地农民结婚,成为了山里农民的妻子。此后几十年的贫困与劳累,使她完全麻木,已感受不到人生的痛苦。刘百花有所不同。当知青时娇小柔弱,怕苦怕累,返城后则变得精明强干,靠自身的奋斗成为了家资丰厚的富婆。然而金钱并没有给她带来人生的幸福,由于精神空虚,不得不在佛门寻找寄托。他们所代表的是消极的人生形态。缺乏人生信念与理想,不思进取、无所作为是其主要的精神特征。 作者何顿对一代知青不同的人生形态所持的审美态度是绝然不同的:肯定积极的人生形态,否定消极的人生形态。于国民、罗愉、郭小刚在对理想的追求与无私的奉献中实现自我人生的价值,获得了人生的幸福,他们的青春与整个生命都闪耀着灿烂的光辉。即使如章又天,没有获得罗愉的爱情,未创造出惊人的业绩,但他为理想而活,在永不停息的追求与奋斗中实现自我人生价值,使自己的生命具有了崇高的意义。尹红在江永农村,虽然生活贫困,婚姻不幸,但她把人生的追求与社会的需要结合起来,在无私的奉献中实现人生的价值,她那短暂的一生无疑是最有价值的。毛建国、冯冬梅、刘百花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缺乏坚定的人生信念,在时代的激流中也就自然很难正确把握住自我生命之舟的航向,更不可能对人类、对社会作出有益的贡献,这样的人生,没有真正的幸福,也无价值可言。即使如刘百花,家资丰盈,也不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如同行尸走肉,人生毫无意义。 以前的知青小说往往拘囿于对知青生活的描写与评判,就是论事,缺少精神的升华。《眺望人生》站在人类精神文化的高度来俯视生活,通过具体的艺术描写,展示了一代知青在不同时期里的两种不同人生形态,由此揭示:人只有在不停息的追求与无私的奉献中实现自我人生价值,其青春与生命才能闪耀出灿烂的光辉;缺乏坚定的人生信念与崇高的人生理想,其一生无法获得幸福,也是没有价值的。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斯芬克斯之谜。《眺望人生》从探讨人生意义的视角切入知青生活,使作品获得了空前广阔的艺术空间,从而超越题材本身,上升到普遍的人类文化精神,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这样也就使作品达到了超越以往知青小说的新的艺术高度。 为了强化探讨人生意义的思想主题,《眺望人生》还将艺术视野拓展到了知青的下一代,描写了两种不同类型的知青后代形象。他们都是生活在改革开放后的商品经济时代,于江丽,朱曙从当过知青的父母那里受到积极健康的人生价值观的濡染,他们对父母的知青经历与情感并不完全理解,但对一代知青高尚的精神人格充满景仰之情。他们是幸福的一代,不可能再经历父辈那样的苦难,父母的良好影响使得他们充满对社会对人类真挚的爱心。他们充满青春的活力,生活得充实而又幸福。刘娜是另一种类型的知青后代。她中学毕业即步入社会,成为父母的“摇钱树”。家庭与社会给予她更多的是消极人生价值观的影响。她没有精神追求,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纯粹是为金钱而活,将自己的美貌与人格都当成了换取金钱的资本。她的悲惨人生结局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两类知青后代形象极大地丰富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题,给读者的人生启示都是十分的深刻的。 三 由于站在人类精神文化的高度俯瞰生活,《眺望人生》的艺术视野极为开阔,既有对当年知青生活的观照,同时又超越了当年知青生活的题材范围,涉及前后30年间两代人发生在江永农村与省会长沙的各种社会生活。要将如此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穿越时空,有机地组织起来,艺术构思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作品采用多视角的手法,一方面站在现时态的立场,从叙事者的视角出发,以于国民和郭小刚重访江永的经历为线索,依次展示出滞留江永的老知青们的现实生存境况,一方面又从作品中人物于国民及其妻子罗愉、女儿于江丽的多重视角出发,采用时空交错的方式,将昔日江永农村的知青生活情景与返城知青及其后代在现时态中的有关生活内容交揉穿插,组合成有机的艺术整体。这种多视角交替变换的方式,一方面有利于拓展作品的艺术思维空间,使之具有丰富的生活容量,一方面又在情节取舍上灵活自由,使作品的艺术结构灵活多变,不受自然生活形态的拘囿,突破传统小说长河流水式的封闭模式,具有了自由开放的显著特色。 由于意旨不在知青生活本身,作品没有以主要笔墨向读者叙说悲欢离合的知青生活故事,作品中也就没有贯穿始终的矛盾冲突和迭宕起伏的情节波折,其所注重的是思想文化精神的提炼与升华,因此也就改变了以往知青小说主要靠生动的故事情节和强烈的生活激情吸引人的艺术形态,而主要靠充实的生活内容,丰富的思想文化意蕴和浓厚的艺术情致来感染读者。对生命价值的探究,本来就其有强烈的人生意味,加上作家在艺术表达时的着意渲染,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时地随着作家对人物命运的感悟和作品人物对青春失落岁月流逝的慨叹感受到一种动人肺腑的人生韵味与历史沧桑感。正是基于对这种人生韵味与历史沧桑感的深切感受,我认为《眺望人生》不仅在思想主题上对知青小说有新的突破,同时还具有不同以往知青小说的新的艺术情致。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0.5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