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出现了不少重新思考中国传统文明的小说,有的表达了对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明危机的焦虑,也有的在阐扬传统文明的理想和生命力。廖琪先生的新作《茶道无道》似乎属于后者。这部作品以“茶”为引线,笔酣墨饱地描绘了香城自1958年至上世纪末数十年间社会生活的图景,抒写了植根于民间的中国传统文明的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作者倾心的理想人格。 小说一开始就拉开了1958年的历史帷幕:“仿佛在一夜之间,香城的大街小巷便被大大小小的大红标语铺天盖地地覆盖住了……”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香城人却罕见地对政治运动不感兴趣,附近地方因斗地主杀了人,香城人似乎也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因着上级死压的指标,香城才戴了三个地主两个资本家的高帽子。也正因为如此,连香城的镇委书记都是走马灯似的轮换。要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小城的人在那么狂热的年代仍然过着如此平静的生活呢?一方面,“年复年,月复月,小城人之于政治,早已厌倦,早已麻木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轨迹,自己的人生信条和准则。这正是作者大力探究的根本。 廖琪通过中国传统的茶文化展开了自己的世界。香城人对茶的迷恋胜过一切,他们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日无茶。即使对各路神明抑或是已经作古的祖宗,逢年过节祭拜时,供坛上也不忘摆上一盅茶叶。祭拜没用茶,迎宾没用茶,欢聚没用茶,虽不致被人指着鼻子大骂不孝不义,但必会遭人几分白眼。功夫茶成了这一带最为古老最为独特的文明象征。号称“中山大道”的麻石大街上,“茶铺多过米铺”,尽管大街上交易的货物包罗万象,但每个离开香城的外地人,都要带上一样十分平凡却又不可或缺之物——茶叶。小说若是仅仅停留在夸饰茶文化,那也未必就是好小说,廖琪先生的高明在于,在炫示茶文化的同时更为注重这种文化背后的深层意蕴。 “茶仙”丁世昌,也就是茶叶世家的后代秦文辉,便是这种文化的代表。他年轻时家道鼎盛,民国二十九年七月在厦门举行中国茶博览会上,他的父亲和义兄因为一个“名”字,和同为茶叶世家的贾家结了仇,终至家破人亡。此后他便隐姓埋名,在柳二公的帮助下在香城开了一间“正气”茶庄。他深知,凡茶道者,看似说茶,骨子里却是说人,茶道不全在比茶本身,而在比人品。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生错了时代,连最平常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因为是在“大跃进”的年代,镇委书记林松兴很想出政绩,而“茶博士”也想与他一比高下,他一生中最厌恶的“名”字又一次让他无处可藏,他选择了出走,又被人硬从车站拉了回来。于是,一场精彩而又荒谬的论茶赛茶会上演了。 先是“茶博士”提出了种种苛刻的要求,而丁世昌则是一让再让,后来是柳二公的一巴掌,劈出了超乎想像的好戏。“茶仙”与“茶博士”展开了一场殊死较量。他们先论历代茶经,在最精彩的时刻,丁世昌想起了10年前的噩梦,想放弃那所有的虚名,于是主动认输,但是“茶博士”对他的羞辱实在让他难以忍受。最后,他主动蒙上眼睛与“茶博士”比赛辨认茶叶,他胜利了,心情却更加沉重。他说:“茶道就是心,一颗洗涤过的心,一颗清新如镜的心,心清则明;你明我明他明,天下太平呀!”“倘以茶谋名,为虚名而冒假而欺世,其果必丧志丧德,乃至身败名毁,累亲害友。由茶而论天下,大凡天下事,也皆如是。”让我惊叹的是,作者竟用了近两万字的篇幅写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论茶辨茶会,可谓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不由人不想到阿城的《棋王》中王一生与棋坛高手的车轮大战。其实,他们赛的都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人格。 香城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特殊的文化,所以才在历次运动中卫护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物,但是,小说并没有按照一种唯美的路子写下去,作者同样塑造了一些比较复杂的人事,比如曾经有情义,却为了虚名而丧失了做人的底线,为了名贵的茶壶杀死自己的师父(李大头);强暴自己的侄女并将孩子们十余年培育的新品种茶叶申请成自己的专利(罗明理)……这些人在正义面前往往是非常虚弱的,他们最终找不到任何真正的价值。小说大力肯定的,除了“茶道”,还有为人之道。在小说上篇的末尾,“茶仙”丁世昌死了,就连那块茶庄的“正气”牌匾也不翼而飞了,并且一年两年之后,人们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正气”茶庄;三年五年之后,不是特别提起,人们也似乎不记得那个曾被誉为“茶仙”的丁世昌,但在下篇,丁世昌的女儿秦凤丫成了主角,她无论是茶艺还是人品都深得父亲的真传,成为茶文化在新时期的承继人。 《茶道无道》就是一部这样的小说,它将关注的目光集中投向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茶文化,并在小说中扬厉了一种深植于民间土壤之中的理想的生命力。合上书本,遥想“茶仙”,此人仿佛近在咫尺却又缈远难寻,一个问题涌上心头:我们这个物化时代,还有真正的“茶仙”么?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0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0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