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苏的小说是现实描述性的,语言铺陈也很圆熟,是那种侧重叙事立场的圆熟,一种类似于处世态度的中规中矩的圆熟。当我们把当代小说题材笼统区分为城市与农村、主流与民间、中产阶层与草根阶层文学的时候,很容易认定严苏的小说是农村的、民间的、草根的,完全符合“底层”审美的传统。底层叙事的平淡与切实,蓄含了小人物心理的变异及命运状态的尴尬与均衡,而这一切,在严苏的小说中都具有真实性的背景,显示世事变迁带来的人与社会的矛盾碰撞。农村人、事、物的天然草根性,弥漫于严苏的中短篇小说里,即使是一部分叙述城镇生活的小说,实质也是农业性生活方式的呈现。 一 新世纪以来所倡导的农村题材文学,对从前的主题性命题作了转型,从外部世界的解释,变成农村生活本身的差异性呈现。严苏的大部分小说显然属于新世纪的农村题材文学,在某些角度上显示了这种转型的豹斑。 他的小说《老福》,很能体现农村生活的原义和农民生存的志趣,把老农民辛苦一生换来的最后幸福抖落得让人辛酸不已。病倒的大奶舍不得花钱看病,一副不死不活的昏沉样子。她成了农民价值观的代表,在得到大爹把自己备用寿材(棺材)给她用的保证后,竟笑着说了句——好福呃,便满意地死去。寿材这一喻体运用得比较深刻,隐含了多少代中国农民可怜可悲的生死观。 作家一旦涉及农民、土地的故事,难免会表现贫穷落后的诸多元素。严苏不刻意罗列这些元素,却以一部看似通俗的小说《翻毛皮鞋》,把旧农业时代的命运悲哀表现得彻骨透髓。农村少妇李想过着困苦日子,从两只鸡屁股里抠鸡蛋,换取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别说皮鞋,她一辈子连棉鞋也没穿过几双。李想穿上运油司机送给她的不成双的一顺儿翻毛皮鞋,吸引了人们的眼球,掀起风波和猜疑。李想在委屈、不安中度日,当她在街上看到马大嫂神奇地穿上成双的翻毛皮鞋,心理一下子失衡,不服与渴望交缠,导致她最终以身上惟一值钱的“东西”,换取了运油司机的一双翻毛皮鞋。随后就是精神崩溃,对丈夫坦白了一切,以死谢罪。接着发生了意外的结局,“换给”李想成双翻毛皮鞋的那个运油司机,自杀在驾驶室里。 《翻毛皮鞋》叙事纯熟,情节顺畅,言大于意,行大于境,表现了严苏小说中少有的“非道德”与道德的纠缠冲撞,触及了小说艺术的究竟之核。我以为这是严苏小说中的上品,也是当代小说中的佳作。如果在叙事节奏上更紧凑一些,《翻毛皮鞋》当会更出彩。 《长在天上的庄稼》具有城乡生活交织的戏剧性。从乡下进城随儿子生活的蒋老根难改农民秉性,在城里的环境中犹豫、恐慌、手足无措。他在居住的楼顶上种了蔬菜和庄稼,得到了价值表现和精神平衡。小说本来意趣盎然,结尾蒋老根却给孙子来了个种庄稼的“教育启发式”,削弱了小说的生存矛盾性和意旨内敛力。相比之下,篇幅很短的《扭秧歌的老人》叙事技巧恰到好处,写活了老农日子的孤独恬淡和快乐昂然,生命意识的弹力空间较大。 二 城镇居民的小日子中,有着丰富的民间生活样本,严苏的小说《二叔》可称为其中的一份案例。小人物二叔谎报年龄娶到了如意媳妇,道德的缺失换来生活的幸福。但是他的幸福难以完满、持久,儿孙满堂本是家庭旺象,退休养老本是人生快乐,但是儿孙们的自私不孝,不予回报,只图索要,让老人的晚年遭遇尴尬,血肉之情产生变异、裂痕。平常生活中哪里有完满、持久的幸福?小说的结局似乎在发出提问。 民间叙事立场的小说读来平易切实,容易让人融入和感动。然而,避免是非、好坏概念的单性演绎是小说写作的原则。严苏在《李美丽的平凡人生》中,尽管把女性形象勾勒得破纸而出,却可以概括为一句悖论:女主角曲折奋斗辛苦所得,不如女友被一个鸡毛官亲一口。这样简单狭窄的理念对于小说写作会有伤害。 对于严苏及任何一位严肃的作家而言,线性结构和平面叙述对于小说未必都会产生不利,但是起码要回避的是,平行于小说人物的价值化、道德化观念。至于小说语言的质感、敏感与语感,关键是语言之于结构意境的营造,小说语言之于文体创建与创新的功能,确是进入自觉境地的作家的毕生追求。 三 在我们这个文化根源连着农耕文明脐带的国度里,草根性是充弥于城乡现实之间的血脉所在,也是连接城乡生活的情感所在。具有多年农村生活经验和长期城镇生活体验的严苏,似乎被同化在这种半乡半城、城乡交结的精神状态中,深厚的农业文化观念和农民式情感,使得他无论叙述乡村还是城镇,都充满了歇后语、顺口溜、段子、灯谜、方言土语等民间俗语,凸显了他为了底层的明智态度和身为底层的草根意识。 读严苏的小说,各种民间话语裹着草根意念,布满小人物的口舌与胸腔,触目皆是,恰如其分,这既是创作需要的刻意积累,也是草根气息的心从口出。 小说是给读小说的人看的,读小说的人未必熟悉作家所表现的农村生活境况,只要能够感觉到小说语言的生动意趣,就能间接体验小说里的草根生态。一个作家触及农村题材或小城镇题材的小说,可能是为底层写作,却都不等于平行于民间,也不等同主客体化合不分,小说的象征意义更不等于草根意愿。作家具有怎样的觉悟立场、责任态度,影响着小说含有的情感意旨;作家具有怎样的审察与提炼、想象与构造的能力,决定着小说文本的精粗厚薄。严苏的小说中有逼真的世俗情景,农村事态在渐行渐变,民间生活在矛盾困惑,草根人物在冲突挣扎,小善小美在自然闪光,或许这些还不太具有复杂、疼痛、激烈、精彩的观感,会让一些读者感觉不是特别过瘾。但是,严苏的叙事语言和叙述方式就是朴实无华,他的小说基调就是自然流畅,如同真切日子、平常故事的自然流畅,这便是他的风格。 我阅读、感触于严苏小说的理由是,那些农村的、民间的、草根的人事景象,那些真切的日子,那些平常的故事,扯平了人们的甜酸辣苦、富贵清贫,给我们以普通道德价值观中一份实在的温暖和快慰。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1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