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辉的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作家出版社2010年2月出版)将现实与魔幻、传统与荒诞、红色岁月与黑色幽默糅合在一起,书写了一部乡村秘史,塑造了亦人亦神的土地“紧皮手”余土地(大喜),为当代文学色彩绚烂的人物画廊,平添了新的人物形象。 我之所以称《末代紧皮手》为乡村秘史,就在于它书写的是中国西部的凉州、特别是“巴子营”的“隐性文化”。 “隐性文化”是被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显性文化”排斥了数千年的只有在民间才有较完整保存的原生态文化,一般表现为质朴的、拿当下眼光看又是落后的民族风情、民间习俗及神话传说,是民间的群体记忆,甚至体现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社会历史需要发展,需要进步,因此是趋前的;人类的群体记忆需要遗存,需要继承,因此道德审美是滞后的。此种永恒的二律悖反,恰恰是文学驰骋挥洒的巨大空间。正因如此,许多有追求、有梦想的作家的笔触才纷纷伸向了偏远、贫穷、愚昧落后的乡村角落,因为只有这些地方,才免遭现代文明的冲击与“污染”,民间习俗风情及群体无意识才保持得完整而原始。从文学的角度看,如此便达到了一箭双雕甚至是一箭多雕的目的——使作品产生了神秘感、距离感、陌生感,而这些又最终转化为文学的审美效应;赋予作品不可重复的独特个性,而这又是文学最宝贵的品格;升华起来看,正因为贫穷、落后、封闭、愚昧,人们才渴望富裕、进步、开放文明。 “巴子营”是李学辉长期深耕细作的“一亩三分地”,是他精心构筑的文学“气场”,以前他的许多优秀短篇几乎都是在这儿耕耘的收获。这儿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不生活在文化封闭圈内,没有通常意义的反面人物、中间人物及正面人物,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英雄人物;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更多地体现为文化冲突及人物自身的命运冲突。 “紧皮手”是作品着力塑造的人物。他勤劳善良、任劳任怨、无私无欲,助人为乐,跨阴阳两界,是人亦是“神”。其任务是每年入冬用一种神奇的皮鞭抽打土地——“紧皮”,令其驯服、免其流失,祈盼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紧皮手”被寄寓了太多农民的文化理想——对土地的依附、依赖、依存及崇拜;他代表“土地爷”在人间管理土地的职责,同时又代表农民行使对 “土地爷”的监管、督促与警示。在巴子营村民的心目中,“紧皮手”余土地,就是这儿的土地精魂。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是孟子为古代圣贤定的标准,或者说是儒家的成材之道。而巴子营的“紧皮手”呢,从选拔及培养,需经过“激水”、“拍皮”、“入庙”、“挨鞭”、“改名”等一系列近乎宗教仪轨的复杂过程。之后还要送到凉州接受物质的、世俗的甚至是花花世界的种种诱惑的考验及检验,看其是否断了“俗念”。这一过程,惊心动魄,令人敬畏,充满神圣。余土地没有辜负村民的信任与苦心栽培,数十年心无旁骛,恪尽职守,为土地“紧皮”,数度累得吐血、昏倒……正因如此,当余土地被极“左”的势力迫害致死时,有一种“把美好的东西撕破给人看”的悲剧美。 土地爷与“紧皮手”分属阴阳两界,形象上形成互补甚至同构,这当然是一种象征或隐喻;细读之后你会发现,原来这是作者的一种艺术追求。同样形成互补及同构的还有何三与村支书、何菊花与王秋艳。 何三是巴子营的地主、首富。作为地主、首富,当然有他的缺点、不足及局限——对基层权力的垄断、“紧皮手”选拔及培养过程中的独断专行、“紧皮”先紧自己的土地……同时也具有农民的勤劳、善良、宽厚及对土地的挚爱——出钱出粮救助危难中的西路红军,给途经此地的解放军送水,眼看“土改”将至,他仍种上庄稼,面对批斗仍坚持“人不死,地不亡,皮就紧”。正因如此,当何三沉塘自尽时,你会发出长长的叹息。何三的这种善良、宽厚及对土地的坚守与挚爱,在巴子营村支书的身上得到了继承与发展。面对极“左”路线,他用农民的智慧与狡黠,虚与委蛇,阳奉阴违,保护着余土地、何菊花、王秋艳等弱者,使“紧皮”等民间传统得以艰难的保持。 何三与村支书形象互补同构的意义在于:社会应该发展、进步,以善与美为基础的民间民俗文化,一般难以改变,更不可用暴力强迫其改变。否则,破坏的将是民族赖以生存的土壤与根基。这也就是在现代化、城市化发展迅速的今天,我们仍然强调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根本原因及意义所在。 何菊花与王秋艳也形成了互补与同构。何菊花出于善良也出于少女的性意识的青春萌动,保护余土地免遭“残害”,然后又爱而不能得其所爱,终生受到性压抑的困扰,令抱有“有情人终成眷属”者一再失望,为之牵肠挂肚、焦虑不安。王秋艳是另一位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其夫何立民为地下党员,被反动派杀害后,是余土地冒着生命危险将身首异处的何立民偷回安葬。出于感动与感恩,王秋艳深深地暗恋着余土地;为此,她把“棒槌”悬于门外,终身不嫁,并且在何菊花死后,接过照顾余土地的责任。极“左”势力破“四旧”,强令王秋艳与余土地“结婚”,按说这正是歪打正着、天赐良缘,但余土地仍坚守“紧皮手”的规矩及信念,令王秋艳仍然是爱而不能得其所爱。读至此,令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余土地死去的当晚,王秋艳赤身裸体伴着漫天纷飞的大雪起舞,给人以梁祝化蝶的遐想,呈现出凄凉而令人心颤的悲怆美…… 《末代紧皮手》将时空置于解放前至“文革”结束这一历史时期的巴子营,无疑具有某种象征与隐喻。文本叙事、故事情节、人物命运都置于土改、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文革”这些激烈的社会运动中展开,批判的锋芒直指以“袁皮鞋”为代表的极“左”路线与极“左”势力。像“大炼钢铁”、“深挖地”、“挣死麻雀未足奇”、“牛鬼蛇神”、“五花八门”、“活人展览”、“化装生产”……这些违背科学、违背常识的政治“秀”、政绩“秀”、表演“秀”,是荒诞的,然而又是现实的、真实的、可信的。 李学辉是经营短篇的高手,突然之间跨入长篇创作,似乎有点准备不足——以时间为序的编年史式的谋篇结构,使作品略显呆板,缺乏长篇应有的时空跳跃与灵动;社会及时代背景尚不够开阔,缺乏概括与熔铸;人物性格的形成缺乏心理描写、意识流动的衬托与铺垫。长篇小说犹如绘画中的巨幅山水,“留白”太少,则失去想象与灵动的空间;“留白”太多,则影响了主体的彰显,失之厚重与丰润。如何拿捏,有待李学辉在今后的创作中细细品味和体察。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1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