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口述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 通常,文学家会把男人比喻为太阳,女人比喻为月亮,鲜有颠覆者。然而,颠覆的实例并非没有,比如,杜拉斯和乔治·桑就是太阳般的女人,她们身边或身后的男人因此成了月亮。如果我说此种情况发生在中国更不容易,一定会有人举出武则天的例子,可是,在我看来,武则天身后的男人并不是月亮,他们根本构不成发光体,她和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别使两者不可能形成太阳和月亮的关系,而只能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太阳和月亮是一对互文,是强光和柔光、照射和反射的关系。我强调这一点,是为了避免在礼赞太阳的同时贬低了月亮。因为月亮也有月亮的可敬。《我与丁玲五十年》中的“我”——陈明先生就是这样的月亮,丁玲则无疑是太阳了。 这本书本来是陈明的口述回忆录,主人公应该是他自己,可是,他的“丁玲情结”太严重了,以至于在口述的过程中,主人公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丁玲,因对丁玲的历史叙说太过精益求精的修订,他甚至于耽误了口述自己的历史。因此,书名最后只能叫《我与丁玲五十年》。还好,陈明没有坚持叫《丁玲与我五十年》。我有点怀疑,如果不是有个《我与鲁迅七十年》在先,创造了一个“我与某某多少年”体,也许他就会那样坚持的罢?他一向是把丁玲摆在自己前面的,丁玲永远比自己重要,这是他一生坚持的一项基本原则。 丁玲的传记我几乎都看了,每一本里面都有陈明,每一本里面他都不是主角——这是自然,但是,他甚至也未必是男一号——这才是令人感慨的。这个男人相伴丁玲四十年,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她,在她死后还在继续为她奉献,他活着的全部重心和意义似乎就是她!无疑,她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然而,在她心里,他却未必是最重的——对此,无须深想,想必他也会明白。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怨无悔,这是一种怎样的忠诚!在丁玲的传记里,几乎看不到陈明的感受,《我与丁玲五十年》里,我们可以读到陈明自己的感受,也可以更近地透过陈明的眼睛来看丁玲,这是这本书的独到之处。 这本书还有一个不可取代的地方,就是它为丁玲身后的这个男人勾勒出了一个大致清晰的生活史,使我们了解到他除了丁玲之外还有其他的家人,这些家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怎样。这样一来,这个男人在我们心目中才算完整了。丁玲的文字中,涉及陈家人的极少,在书信中提及陈明的五妹七妹,也多半是需要她们帮忙的记载。在看《我与丁玲五十年》之前,我对于陈明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就是他没有自己的社会关系,他的社会关系就是丁玲的社会关系,他没有什么家人,或者与家人基本没什么往来,这使他与丁玲的结合在我眼中带上了一点“投身革命即无家”的意味。而这本书使我了解到,陈明的父母其实一度就住在北京,是陈明把他们搬去的,住在丁玲从马烽手里买来的那套房子里,一直住到丁玲和陈明被打成右派“发配”北大荒才不得已离开。可是,即便在陈明自己的这本回忆录当中,也没有提到半点丁玲与他父母之间的来往,所有的照片里都没有她跟他们的合影。这是历史原本的空白还是后来故意的省略?这似乎又为解读丁玲和陈明的关系留下了一线隙机。其实,他们的结合一开始就被戏称为“丁玲娶了陈明”或者“陈明嫁给了丁玲”,对此,从来没见过陈明表示反感或发牢骚的记载。她是他的地地道道的“大媳妇”,这个“大”,不仅指她比他大了十三岁,更是指她精神上的强大。但是,在生活上,她是依赖他的,他是她的生活秘书,也是她写作和工作上的助手,还是她政治斗争中的同盟军。这种依赖平衡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本书还有一些独家资料是关于陈明的前妻席萍的。为了逃避丁玲,陈明与席萍结了婚,可是,当他发现丁玲为此而异常痛苦时,又做出了离开席萍的决定,那时,席萍就要为他生孩子了。这个情节跟徐志摩和张幼仪很相似。席萍也与张幼仪一样,选择了伟大的缄默。陈明为丁玲而牺牲,席萍为陈明而牺牲,这是三张多米诺骨牌。然而,假如让这三张骨牌逆向倒下,却是无法想象的。丁玲这样的人不可能去做牺牲者,而只能是别人为她牺牲。陈明的可敬不仅在于对丁玲的忘我牺牲,还在于对席萍的坦诚负疚。为了跟席萍分开,他当时硬找了一个理由:席萍依赖性太强。他为自己把这样一个理由强加给无辜者而内疚,他还为自己在席萍临盆的不当时刻提出离婚而内疚。但是,对于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根本抉择,他却是始终无悔的。丁玲与陈明结合时已没有美貌,还比他老很多,还有两个孩子,那么,究竟是什么将陈明牢牢地吸引在她身边呢?只能是精神的力量了,那像太阳一样伟大的热力!太阳的光芒使月亮相信,只有成为它的折射体,才能使自己发光,于是,月亮这么做了。也正因为这么做了,它才成了传说中的月亮。 那些在领导人接见外宾时坐在后面翻译或记录的人通常是无名的,那些围绕明星四周的人出现在镜头中经常是被虚掉的,这就是月亮的命运。俄罗斯的历史记住了十二月党人,也记住了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甚至,“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已成为一种精神现象,这多少有点令人欣慰。因受丁玲牵连而跟丁玲一起“流放”北大荒的陈明,多么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陈明与丁玲结缘于西北战地服务团,丁玲是团长,陈明是宣传股长,可以说,西战团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书中写到,半世纪后,有人写了一篇回忆西战团的文章,里面唯独没有出现宣传股长陈明,而只在大事记中提了一下他的名字。在此,陈明有这样一句话:唉,如果当年我不在西战团,后来的历史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这是该书中我读到的最沉重的一句话。陈明也是一个颇具组织才能和表演天赋的人呀,遇到丁玲时风华正茂,他的人生原本有多种可能……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说出这句话时,是委屈,还是沧桑一叹?无论如何,都令人怆然!无怪乎丁玲临终时对他说,“你太苦了”,并给身边人留下遗嘱:为陈明找个老伴。可见丁玲良心和爱的自觉,而这正是陈明甘愿牺牲的情感前提吧? 屠格涅夫的《门槛》中,少女甘愿忍受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死亡,完全的孤独,一切的痛苦和打击,并做好牺牲、犯罪以及在未来可能会怀疑自己今日之信仰的准备,终于跨进高高的门槛,身后传来两个评价:“傻瓜!”“圣人!”这道门槛通常是指革命,而爱情何尝不是人生中的一场革命呢?当月亮遇上太阳,也需要面对所有这些问题,然后才跨过高高的门槛吧?而是傻瓜还是圣人,谁又有资格评说呢?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03月12日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03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